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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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后,哄着她吃。寡妇翠婶闲得生闷,她感觉仿佛把一辈子的空闲都撂成这一堆了。服务员又阻止着不让她回瘫子村,她垂着头倚在床头打磕盹,迷迷懵懵地像回到大宅中的遥远岁月。
乡里的小会议正开得鼎沸之时,梅虎和郭秘书突然火烧屁股似地闯了进来。郭秘书有点沉不住气地嚷道:“真是操蛋了,梅麻三昨夜在祠堂搞了个通宵的黑会,今天早上才散掉,那些摇摇晃晃的人又改口了,铁心支持搬迁的人还是掰着指头能数得清啊”。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又习惯性地拿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王清举。
这天下午,我去找梅虎。王清举的电话搅乱了我的心,关于乡里要彻查瘫子村财务的事,我估计王清举不会空穴来风,便格外地存了份戒心。麻三叔说,虎子让乡里喊去问话了,我心中格登了一下,急忙赶到乡政府大院。果然,乡会议室里已完全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王清举一违常规地坐在了会议室中间长桌的副席上。按我在硖石乡的感受,岂止是开会这样隆重的事,即便是闲暇时的散步,也照样能众星拱月地映出领导者的权威,明眼人一看就能明了,在这一堆看似随意踱步的人当中,谁才是真正的拍板者。所以今天王清举退在了次席上,让我嗅到了这个小会不同一般的火药味道。
长桌中间,端坐着乡里分管财务工作的卜副乡长,两边分坐着乡政府的七个干部,其中一个穿警服的估计是乡派出所的所长。这个卜副乡长嗜酒是出了名的,我在瘫子村听过他的不少笑话,他吃早饭喝稀粥时也喝酒,一个人就着辣萝卜条,常把自已干得大醉。有一天上午乡里开会,他坐在主席台上醉薰薰地打盹,拿张报纸遮着了脸,几个乡领导都讲过了话,按惯例轮到他发言了,王清举推了推他,说:“该你了”。他一激淋地透了,对着麦克风就说:“我喝过了呀”,台下爆笑哄堂。还有一次,乡里正开着会,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冲进会议室,啪啪地就朝他的脸上抡了两记响亮耳光,说:“你的臭钱,老娘不要了”。那女人把一包东西摔在桌上,掉头就走了,大家一看,是一条脏兮兮的女性蕾丝内裤裹着五千块钱。这事后来让王清举捂住了,没往细里查。这个卜副乡长此刻板着个脸坐在主席位上,王清举埋着头,铁阴个脸在喝茶。坐在长桌对面的梅虎,让这紧张的空气蹩涨得脖梗子都红了,时而局促地看着脚尖,时而拿眼去扫王清举。显然,双方已沉默好一阵子了。见我进来,梅虎看见救命稻草似地,眼里亮光闪了一下。王清举起身给我拉了张凳子,笑笑说:哟,大证人来了,我正要邀你呢。
“去年春荒,发放给村民梅铁花一户的救灾款应为一百七十九元七角、赈灾粮应为麦子二百二十斤;发放过村民梅周子一户的救灾款应为一百二十二元、赈灾粮应为一百八十斤。可据乡政府反复核查,这两户都只实分得救灾款是九十二元、赈灾粮一百斤。梅村长,你说说看这咋回事?这份调查材料上,可是白纸黑字摁着血红的手印啊。”卜副乡长突然抖抖手中的一张纸,厉声说道。
一旁正埋头作着笔录的郭秘书扬起脸,插话说:“大会小会上,我们可是把嘴皮子都磨出血泡了,反复讲这救灾款就是救命钱、赈灾粮就是救命粮。这钱粮是万万碰不得、一碰就要电死人的高压线。好哇,现在你偏偏在这上面捅出纰漏了!”
“天地良心,我冤哪!”梅虎急得从凳子上站起来辩解说:“这些钱我可是一个钢蹦也不敢装进自个口袋,钱粮一进村,祠堂就开会,议了这事,大家觉得乡政府定的分配办法有点偏。有的户苦透了,姐妹俩只有一条裤子轮着穿;有的户米缸里存点剩米,勉强能撑得过去。但乡里却要求平均摊派,户户都一样,我爹和梅子孝他们都觉得不够公平,就召集大家重新调整了分钱分粮的方案。每户都表了态的,梅铁花他们这些调减的户,都是胸脯拍得咚咚响,说不屈呀,怎的就翻脸不认帐呢?”
“私改救济粮款的分配方案,你上报了没有哇?谁给你那么大的权力去私改的呀?乡里的方案也是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定下的,怎么就不够公平啊?”
“..........”
“梅村长啊梅村长,你也太幼稚了吧!枉我们乡里对你那么信任。现在,我们就事论事,只知道梅铁花、梅周子等全村九十余户的救命粮被克扣了、救命钱被挪用了,这就是犯罪!你梅虎躲也躲不过的罪。至于你挪用这些钱这些粮派了什么用场,进没进私人口袋,那又是另外一档子事。打个比喻吧,有个坏蛋烧淫抢掠无恶不作,你杀了他,你就要为这杀人罪偿命。不管你是行侠仗义也好,为民除害也好,都照样脑袋搬家。明白了罢?梅村长!退一万步讲,谁允许祠堂作主来分政府的救灾钱粮呢,这多荒唐啊。”卜副乡长说。
“可这是老规矩啊,瘫子村村民自古就听祠堂的话。乡里许多领导都晓得这事。”梅虎求救地拿眼睛看王清举。王清举不抬头,不吭声,埋头喝他的茶。
“难道你还要替这封建陈腐的臭规矩翻案吗?亏你还是一村之长,现在早已是市场经济时代了,你还满脑子裹脚小女人的旧想法。”卜副乡长呵斥道。
梅虎早已是满脑门子滋滋地掺着汗珠,他一屈腿干脆就蹲在了地上。卜副乡长严肃地指指他说:“坐到椅子上去”。他又扭头对着郭秘书说:“你可要记录清楚啦,全村近五年被梅虎擅自挪用的救灾款是壹万零玖佰元六角、赈灾粮是叁万二千斤,就是摊在封建王朝也早让狗头铡给铡了。这事先搁下,谈下一件事”。
卜副乡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把手中的一本皮套面的笔记簿抖得哗哗响:“去年十一月间,你连同刁民梅少忠,把同村村民梅二瘸的儿子软禁在屋子里,长达十七天。真是胆天包天啊,梅村长,这叫什么?这叫滥设私刑、乱设公堂!你又触犯法律了,还自个儿闷在葫芦瓢装憨呢。”
梅虎又蹬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二瘸家那狗崽子无法无天啊,到处赌博欠了一屁股烂债,急了就揍媳妇,把媳妇打得头破血流的。夜里还舔破窗户纸,趴人家寡妇的窗户,坏得都流脓啦,村里谁不躲他骂他?他爹管不住了,到祠堂跪着把头都磕破了,请祠堂帮他管教管教,这有啥大错呢?他爹还说,祠堂打死他这个儿,也不喊冤。我跟梅少忠一根头发都没敢动他的,就是让他在祖宗牌前跪了十七天。”
卜副乡长也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噔噔噔地拍着桌子叫道:“你糊涂啊梅虎,按你的歪理,还要政府、还要警察法庭做啥呢?一切都交给祠堂不就成了?我们政府真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祠堂到今天还阴魂不散啊,幸亏你们瘫子村没有一个外姓,若有外姓,不活活被你们梅家宗祠欺负死啊。祠堂还真敢违法软禁百姓,早晓得这样,还不早该依法拆了它!祠堂是木头疙瘩烂砖堆,我们这笔帐只能算在你梅虎的脑壳上,你也不要觉得冤枉。还有更严重的罪,等着收掇你呢”。
卜副乡长坐下猛喝了口茶,接着问道:“去年被开除党籍的原副乡长郭洪昌,多次在县上无耻嫖娼,有一次在鸿运酒楼把女人摊在酒桌上就干起来了,后来查明那一次的黑钱,是你出的?是不是从救灾款中扣下的百姓救命钱啊。你算不算同案犯啊?”。我吃了一惊,没成想老实巴交的梅虎竟跟这种丑事也纠缠得上,再看梅虎时,他的脸和脖根子已作发白了,嘴唇直抖索着。
郭秘书又在一旁语重心长地帮腔说:“梅村长啊,这事乡派出所早就弄清爽了,大家原觉得你厚道胆小,想挽救你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一直瞒着你,是怕你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哦,没想到你这样稀里糊涂,关键时刻缩手缩脚,像一块烂泥扶不上墙,真是枉费了乡长一片苦心啊。你还提你瘫子村那破祠堂,这事拿到祠堂里,不照样饶不了你!”
“唉————”。郭秘书无比惋惜地长叹了一声。梅虎嘴直抖动却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一直沉默的王清举却突然发话了。他站起来说:“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散会。请梅虎村长留下来,我要单独再谈谈。”过足了一阵子包公瘾的卜副乡长一行夹着包,离开了会议室。
屋内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梅虎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王清举拉着一张椅子,坐到了梅虎的对面。我有些恼地用胳膊捅了捅梅虎,问:“咋回事?跟嫖娼这种事都能搭上钩呢”。梅虎一脸委屈地说:“我就是跳进淮河也洗不清了,我哪有这狗胆子嫖娼呢?去年郭乡长跟我说缺钱花了,要到县上请客,帮瘫子村多讨点救济粮。我想他个人开的口,算是私事吧,我是瞒着婆娘,把桂枝压箱底的钱偷出来了呀。郭乡长拿去干啥了,打死我也不敢问啊。平日里他也瞧得起我,在我家吃饭,那脏桌子脏碗的,他一点也不嫌弃,那种自酿的孬酒照样喝个一瓶多,这称兄道弟的,我也拂不起他面子啊。说句不怕你们笑掉牙的丑话,在郭乡长撤职以前,我还真不知道现在这年代还真有妓女呢。”他又对王清举说:“这事要捅出来,还不如你把我拉出去毙了,给梅氏祠堂丢脸啊。”
王清举脸上刮过一丝隐约的笑容。他拍拍梅虎的肩膀说:“这给你梅家蒙羞的事,咱不提啦。今天把你吓得够呛吧,梅虎兄弟,开会是公,散了是私,掏个心窝子话,我可不是想坑你,会前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也没功夫顾得上,许多事就是个弹簧能紧能松。你想想,刀子是杀人的,也是切菜的,关键看你怎么用啊。我这番话可不是代表政府的噢,出了门我就不能认帐了。我仔细听了刚才那些事,铁了心能抓你蹲大狱,动点脑子就不是不能化解啊。好了,现在是私,咱们三个找点酒喝去,你这几天呢,就再不能再回瘫子村了,就住乡招待所吧”。
王清举又掉过脸对我说:“饭后你去哪?要么,叫乡政府的司机送你回瘫子村?”我察觉到了他言下的深意,就答道:“好吧”。
王清举绝没料到第一个闯来替梅虎求情的,竟是陶月婷。他稳坐在韬略的钓鱼台上,静候着瘫子村麻三叔像背着整座祠堂似地,迈着沉重步子走进他的办公室。这样他的下一步计划就会势如破竹了。王清举已想到了跟麻三叔周旋的细枝末节,他会以一种令人感动的低调接待麻三叔,并冒着风险宽恕梅虎的罪行,替麻三叔保住他香火的独根。可此刻,坐在桌对面,是风姿绰约的“病西施”陶月婷。陶月婷说:“听说你扣了梅虎,还要治他的罪?”
王清举有些恼怒。陶月婷是来求情的,可脸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