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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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画这张图的时候,裘金才大概四十来岁,他的儿子裘雪梅去年结了婚,媳妇是外村的,叫曲文金,娘家成份是贫农,但她的舌头短筋,所以嫁给了富农的儿子裘雪梅。曲文金说话口齿不清,人倒是长得雪白粉嫩,笑眯眯的很随和,只要她不开口,人家都会觉得裘雪梅占了个大便宜。今年开春曲文金生了,是个儿子,取名叫裘奋斗。曲文金在太阳底下奶孩子,裘金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以前他是很少在院子里出现的。现在裘金才变得眉飞色舞起来,对什么事情也有了兴趣,他看万泉和刨来刨去也刨不成一把镰刀柄,就嘲笑说:“除非你能拜到万老木匠为师。”
我本来想把曲文金也画在图上,但是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只是一张示意图而已,就算画了曲文金,也画不出她的样子。曲文金嫁过来的时候是梳着两条辫子的,后来她把辫子剪了,头发剪得很短,说是坐月子方便一点。以我的绘画水平,要在这个图上画现在的曲文金,别人说不定连她的性别也分辨不出来。
我在交代画不画曲文金的事情,裘金才却因为兴致比较好,想跟我说话,他嘲笑了我一遍,见我没有反应,他又嘲笑我说:“可是万老木匠不可能收你当徒弟。”
拜万老木匠为师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要实现我的理想,不拜师肯定不行,我不是天才,我只是个一般的人,但我希望我在木匠方面有点天赋,只是目前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裘金才嘲笑我,而且嘲笑了一次不够,还要再嘲笑一次,按理我应该生气,但我没有生气。我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都不敢嘲笑别人,别说嘲笑别人,就连他自己的笑,也都是很苦的笑。现在他有点得意忘形,拿我作嘲笑对象,我也可以原谅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落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像裘二海那样的干部手里。我不在意裘金才的嘲笑,我说:“那也说不定,也许万老木匠觉得我有培养前途呢。”裘金才见我中计,赶紧说:“那你要不要让你爹去跟万老木匠说说?”我说:“我爹说等他空闲了就去找万老木匠。”裘金才正要继续往下聊,曲文金从屋里跑出来,说:“爹,爹,我爹来了。”因为口齿的问题,曲文金将这句话说成了“刁,刁,我刁奶呢。”不过我和裘金才都听懂了。裘金才赶紧跟着曲文金进了屋,去招待亲家。
裘金才家的大堂门,你们在图上能够看到,和我家一样,是对着这个院子的,还有宽宽的走廊遮着。但是到裘金才家去的人,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一概不走大门,都是从后边的门进去。这没有什么,只是表示富农是夹紧屁眼做人的。我们院子里另一个富农万同坤也是这样的习惯。虽然院子是共用的,但他们在院子里的活动不多,因为院子前面是正门,正门里有许多人进进出出。这许多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来找我爹的。我爹叫万人寿,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的赤脚医生。
正说到我爹,就有人来找我爹了。这次来的这个人叫万全林,虽然他也姓万,但和我们家不是亲戚,假如硬要扯上关系,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万全林抱着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他几乎是跌进了我们的院子,一边喘息一边喊:“万医生,万医生!”我抬起头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万全林已经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急得叫起来:“万医生出诊了?这怎么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他说的话很奇怪,什么叫“怎么可以”,赤脚医生当然是要出诊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天寒地冻,只要有人叫,随时随地背上药箱就要出诊。但万全林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总是自己的事情为大。不过我是了解他的,也体谅他的心情,没跟他计较,只是重复地嘀咕了一句:“我爹出诊了。”万全林嚷道:“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那我家万小三子怎么办?”
万小三子就是他手里抱着的那个孩子,他正在抽筋,嘴里吐出白沫,半边脸肿得把左眼睛压闭上了,剩下的右眼在翻白眼。他已经蛮大了,大概有六七岁,万全林抱不动他了,想放下来,可万小三子的脚刚刚着地,就大声嚎叫起来,万全林只得又把他抱起来,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万泉和你帮帮忙,万泉和你帮帮忙。”我心里也很急,但是我只能说:“我怎么帮忙,我又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万全林急得说:“没有这个道理的,没有这个道理的,你爹是医生,你怎么不会看病?”我说:“那你爹是木匠,你怎么不会做木工呢?”
万全林说:“那不一样的,那不一样的,医生是有遗传的。”我说:“只听说生病有遗传,看病的也有遗传?没听说过。”我竟然说出“没听说过”这几个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我们队长裘二海的口头禅,我怎么给学来了,还现学现用?万全林说:“听说过的,听说过的,万医生,万医生,救救我们家万小三子,你看看,你看看——”他把万小三子抱到我面前,凑到我的眼睛边上,说:“万医生,万医生,你看看,你看看,他就是我们家的万小三子,大名万万斤,你不救他谁救他?”我只好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说:“我不近视,你凑近了我反而看不清,还有,我要纠正你,我爹是医生,我不是医生。”万全林摆出一副流氓腔说:“你不救万小三子是不是?你不救万小三子——我就,我就——我就抱着万小三子跳河去。”我想笑,但到底没有笑出来,因为万小三子确实病得厉害,我说:“那倒不要紧,你跳河我会救你的,我会游泳。”
万全林抱着越来越沉的万小三子,几乎要瘫倒下来了,这时候万小三子却振作起来,竖起身子趴在他爹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又舒舒服服地在他爹的两条胳膊上横躺下来。万全林赶紧说:“万医生,万医生,你帮我治万小三子的病,我让我爹收你做学徒。”
万全林的爹就是刚才裘金才说的万老木匠,他要万全林接他的班,可是万全林不喜欢做木匠,倒是万人寿医生的儿子万泉和喜欢做木匠,一心想拜万老木匠为师,可万老木匠又瞧不上他,说他不是做木匠的料。这会儿万全林跟我说让他爹收我为徒,我立刻来了精神,但仍有些怀疑,半信半疑地说:“你爹会听你的话吗?”万全林咬牙说:“不听我的话我就不把他当我爹。”
我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顿时轻松起来,舒展开了眉头说:“那好,那我试试看,但我不能保证,因为我不是医生,我不会看病的。”可万全林却坚信我会看病,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医生,不管你会不会看病,只要你一出手,我们家万小三子就有救了。”
他这个人有点固执,我不再和他说话,先按了按小三子瘪塌塌的肚子,问:“吃了什么?”万全林说:“哪有吃什么,吃屁。”我说:“但是我好像记得前几天你们来看我爹,看的什么呢?”万全林说:“那两天来看拉肚子。”我想起来了,说:“是偷了集体的毛豆吃吧。”万全林说:“你不知道啊,拉得不成样子啦,眼睛只剩两个塘了。”我说:“我爹不是给治了么,现在不是不拉了么。”万全林说:“万医生啊,你知道拉的什么啊?”我说:“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他出诊去了。”万全林说:“可你也是万医生呀,你是小万医生,万小医生,总之,你也是姓万的呀,你知道我们家万小三子拉的什么?”
我想了想,除了拉屎,我不知道万小三子还能拉出什么来,便摇摇头说:“不知道。”万全林说:“拉的就是毛豆呀,吃下去的毛豆,完完整整地拉出来了,一粒一粒的,全是生毛豆。”我说:“当然是生毛豆,难不成还会煮熟了?”万全林说:“吃下去就拉出来,太亏了,什么营养也没有吸进去,偷也白偷,吃也白吃。”我觉得话也不能这么说,就跟他分析说:“虽然吃进去毛豆拉出来也是毛豆,但毕竟吃的时候是有味道的。”我说毛豆的时候,想起了毛豆煮熟后的香味,咽了一口唾沫,害得万全林和万小三子也咽起唾沫来。万全林说:“后来两个眼睛就看它凹下去,肚子就看它鼓起来。”我说:“后来呢?”万全林说:“后来就来看了万医生,服了万医生开的药,就不拉了。”万全林这不是废话么,生毛豆都拉出来了,还能拉什么?
我又问他:“再后来呢。”万全林说:“再后来,再后来就耳朵痛,脸也肿起来了,万医生,万医生,这个脸,肿得像屁股。”我很烦他老是叫我万医生,我严肃地跟他说:“万全林,我不是万医生,我爹是万医生,你再叫我万医生,我就不管万万斤了。”万全林果然被我吓住了,赶紧说:“万医生,我不叫你万医生了,你快给万小三子看病吧。”我说:“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我爹用药用错了,万万斤吃了我爹的药,肚子倒是不拉了,但耳朵痛了,脸肿得像屁股?”万全林一听我这样说,慌了,赶紧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万医生的药是绝对不错的,可是,可是后来就耳朵痛了。”
我说:“耳朵痛了以后,又找我爹看过吗?”万全林直点头,说:“看过的,看过的,又看过三次了。”他摸了摸万小三子的额头,担心地说:“万医——呵不对,万那个——你摸摸,他头上烫。”我说:“你的意思,我爹没有本事,看了三次也没有看好,还发烧了。”万全林更慌了,语无伦次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爹说是什么病吗?”全万林说:“万医生说是,中什么炎。”我想了想,知道了,我说:“是中耳炎吧?下河去的吧,耳朵进水了吧。”万全林说:“没有下河,根本就没有下河,万小三子还不会游泳,不给他下河的。”这下我给难着了,说:“没有下河?耳朵里没有进水?那是什么东西呢?我就不知道了,万万斤,我告诉你,你的耳朵,要用东西看的,光靠我的眼睛看不清,但是东西都叫我爹装在药箱里带走了。”为了证明我没有瞎说,我把我爹的一只旧搪瓷杯拿给万小三子看看,我说:“你看,这里只有一点酒精和一支体温表。”我再指指桌上一只袋子说:“那里还有一点药水棉花。”
刚刚安静了一点的万全林,毛躁又发作了,一迭连声说:“那可怎么好?那可怎么好?”万小三子左眼紧闭,右眼滴溜一转,一骨碌从万全林手里滑下来,拉开抽屉就拿出一把放大镜,竖到我面前。我一看,这是我爹的放大镜,我说:“咦,你个贼脑瓜子倒厉害。”接过来,揪住万小三子的耳朵往里照了照。万全林在一边又一迭连声说:“是不是,是不是,是炎吧,红的吧,是炎吧?”
我没有做声,放下放大镜,到灶屋去拿了一把生了锈的镊猪毛的镊子过来。万全林一看就急了,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也不理会他,先往猪毛镊子上倒点酒精,又划根火柴,绕着镊子烧了几下。万全林看懂了就抢着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这是消毒。”我拿消过毒的猪毛镊子伸进万小三子的耳朵,只“咔”的一声,就有一个东西从耳朵里掉出来了,掉在我的手心里,我将它放到万小三子的手上,说:“看看吧,就是它。”那是一颗毛豆,又胖又烂,半黑半青,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