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 作者:高阳-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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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向那夜色的深处划去。
冒辟疆伏在董小宛的怀中沉沉睡去。月光映在江面上随波纹一荡一荡的,像金秋成熟的果子在树叶中隐现。
董小宛觉得她离以前的生活已经很远了,她回想卖笑青楼的生涯已是那样的模糊。她的心中时不时升起的哀怨,竟永远消失不了。
第二天董小宛起了个早,她沿着江边的小径缓缓而行,她回来的时候,冒辟疆还沉沉地睡着,昨夜他们的春情,使满江都溢满了春色,早上的空气带着湿湿的清新,但没有一丝风,就如一幅美丽的画。临近早餐的时候董小宛唤醒了沉睡中的冒辟疆。
这回的太阳很平淡,江水缓缓地流淌着。在冒辟疆和董小宛执手惜别的时候已过了午时,董小宛藏起忧郁的神色,现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她端起酒杯痛饮了几杯,想压抑住内心滋生的哀愁。冒辟疆心知董小宛不想回苏州,见董小宛如此痛饮,心中不免加倍怜惜起来。
“小宛,不要喝多了,还要上路呢。”
“公子,你就让我就此醉到苏州吧。”董小宛用她两道水漉漉的秋波直射着冒辟疆。
范云威与王天阶二人在一旁黯然地喝着酒。
时间悄无声息地向前流着。董小宛孤独地站立船头上,她身着的褐色西洋纱衫随风微微抖动,她那微露的雪肤冰肌晶莹如白玉一般。董小宛眺望着船下的江水。她抬头望了望冒辟疆,使她想起青楼遥远的日子,想起那些充满脂粉味的房间,想着以后秦淮河飘荡的一个游魂。
船家起锚往南行去,冒辟疆眼中的董小宛也正飘向远方。
江面上潮湿的空气开始浸入他的肌肤,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站立在船头上。他已经无法离开董小宛了,从他看见董小宛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他一生所必经的这一过程。直到很久以后,冒辟疆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那天早上董小宛离开时的情景。
这时,小宛的船已去得很远了。
冒辟疆在辞别董小宛以后的一路上整天长吁短叹,闷闷不乐。他记挂着董小宛的柔情与安危。船到扬州的时候,三人上岸去拜访了郑超宗,并留住了两日。三人随后又赶至南京,在南京稍作逗留,冒辟疆便赶回如皋。
冒辟疆见过父母,便和苏元芳坐在屋中。
“娘子,我需要三千两现银,帮董小宛还债。”
苏元芳心里一惊,她首先惊诧不是因为冒辟疆为一个风尘女子还债,而是那数额的巨大。
“公子,现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银,只有等秋后看,如果凑不齐,就把首饰拿去卖一些。”
冒辟疆一阵慌乱。
他看着苏元芳,尽管他再也无法听清她后来说的话。
在此后的时间里,冒辟疆时时感受到苏元芳的温柔。
在七月的下半旬,冒辟疆带着茗烟,拜别了母亲,赶往南京赴考去了。
那日的早上。董小宛辞别冒辟疆离开镇江,转回苏州,在回苏州的路上董小宛一路沉默,在以后面对讨债的人们时她始终保持着这种神情。
在回到苏州的第三天后,霍华、窦虎的家奴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站立于董小宛家院子中。霍、窦的家奴们时而以养老送终拉拢董小宛的父亲董旻,时而又以死来威胁着他,董旻却全身颤抖着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一样立于霍、窦两家的家奴前。
董小宛端坐在屋里,她始终听见站立一旁的惜惜结结巴巴喘着气,她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一种强烈的欲望的呼吸。
单妈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院子里,她背靠着门站在那里。尽管单妈在那一刻里装着若无其事,但董小宛还是一眼看出了她心头的不安。
在这以后的日子里,霍、窦两家的家奴不是今天你来,就是明天他来,在七月快结束的时候,门前开始出现讨债的人。
在这样的日子,董小宛每天闭门谢客,但流言像秋虫鸣叫声一样不可阻挡地传进了董小宛的耳朵。霍、窦两家的家奴每天像苍蝇一样整天地嗡嗡着“董小宛这个妓女,谁人有钱就跟谁嘛,难道当窖姐儿的还竖贞节牌坊?”
“董小宛就是那样的惹人,只要能跟她睡上一觉,我也就什么也不想了。”
这些日子里,霍、窦两家债也讨不到,人也得不到,像被逼急的狗准备将董小宛抢了去。董小宛每日闭门不出呆在家里,她那沉默的忧郁像冬天的冷空气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她接二连三地请人带信给冒辟疆,但冒辟疆也只是带信叫她忍耐一下。
那日,霍、窦两家的家奴在董小宛的门前喧闹不止,路过的行人像蚂蚁般重重叠叠站立于街旁看热闹。此时的董小宛,其智慧已被烦燥淹没。这一天霍华下了决心,叫他的恶奴们在今天夜里一定要将董小宛抢了回去。董小宛的父亲透过空气感觉到恶奴们逼人的呼吸,他将忍耐多时的悲哀像一桶冷水一样倾倒出来,他拖起颤抖的身子来到门角里将他的悲哀化成一阵颤抖的抽泣声。
霍华准备夜晚抢人的消息传进窦虎的耳中,他似乎识破了霍华的诡计。他估计到自己势力不如霍华,但董小宛那诱人的身躯时时闪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感觉自己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董小宛清新的体香中,他暗自下了决心。
单妈焦急地在屋里走着,她晃晃悠悠像一片败叶,董旻则无疑是一根枯枝。这时的董小宛内心已被惶恐所充满,这种惶恐来自于董小宛难逃劫数的感觉。因此当她端坐于椅子上的时候几乎忘掉了冒辟疆的存在,她只是依稀感觉有一个缥缈的形象,她清晰地听到街口喧闹的声音,而且声音似乎在渐渐地接近,这使董小宛感到无名的恐慌。在接近傍晚的时候,那街口喧闹的声音似乎在渐渐地远去,如果董小宛那时知道有一位充满智慧的老者将帮助她的话,她就不会那样的惶恐。她会想起秦淮河上的琴声和冒辟疆的种种柔情。
就在那日晚饭后,一位叫包伯平的老者使计将霍、窦两家的家奴们骗走,然后自告奋勇领董小宛一行外出躲难。深夜,包伯平在前领路,董小宛在单妈的挽扶下一路摇摇晃晃向前走去。一钩斜月暗淡无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村子里的狗吠个不住。
董小宛在悄悄出院门的时候,她听见院子里响起清脆忧伤的笛声,她知道她父亲又吹起在她童年就十分熟悉的笛子,那笛子是她父亲现在唯一的财产。那笛声忧伤之中带着一丝慌乱,已没有董旻年青时在秦淮河所吹奏的那种飘逸。
董旻微微颤抖的双手握着那根古老陈旧的笛子已吹得老泪纵横,眼泪掉进笛孔发出一种很怪的音。董旻坐在那死人般的脸透出一股阴凉。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树上响起猫头鹰凄凉的叫声。
霍华躺在榻上沉思,从他狰狞的嘴里偶吐出一些含糊的声音。一个低头跪着替霍华捶腿的丫头,脸上露着领功认赏般的笑容,她凑近霍华如同要亲吻般地说着话。
“老爷,明天一定能将董小宛弄到手!”
霍华不动声色,微睁开浑浊的眼睛瞟了站在门边的霍和一眼。
“老爷,有个老头子帮我们劝说董小宛,主要是那窦家的狗碍我们的手脚,先得处理他们。”
霍华,朝那丫头挥了挥手,那丫头站起身朝门外走去。霍和的眼光始终在那丫头扭动的屁股上游动。霍华端起那冒着热气的茶轻轻呷了一口,放下茶杯后阴沉沉地对霍和说道:
“明天你去告诉窦虎,叫他不要放肆,董小宛欠他的债我们还。
董小宛那臭婊子明日一定弄来见我。”霍和迫不及待连声道:“是,是,老爷放心,奴才这就去了。”霍和转过身跨出门顺着那丫头离去时留下的淡淡香味跟踪而去。
这日,霍华梦见董小宛向他款款走来,半遮半掩着犹如桃花开般的面容。
狗吠声追逐着董小宛一行。包伯平凭着夜路经验,脚下生风。他不时回头看看在单妈挽扶下气喘吁吁的董小宛。董小宛走得很累了,要不是单妈的挽扶,她早就倒于路旁。
多年以后,董小宛想起那晚的逃亡,留在她记忆中只是那一路不停的犬吠声。
前面出现一片黑压压的茅屋,在黑夜之中,那片茅屋透露出一种温暖。
包伯平停下的双脚,转过身面对香汗涔涔的董小宛,在他那干枯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包伯平一只手抬起向后指着那片黑压压的茅屋,在淡淡的月光下那只抬起的手像冬天的枯枝一样。
“前面就到我家了,你们缓行几步吧。”
董小宛看见前面黑压压的草房,在充满恐惧的黑夜中显得那样的安详。她那本来十分惊慌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停下本已不想动的双腿,她用手拉理了一下衣裙,然后抹了一下额上的汗,将秀发轻轻地按了按。这时一弯斜月偏向西山,董小宛这才感觉到深秋夜晚的寒冷。
一行人来到草屋前,包伯平轻轻地叩了几下门。
“大虎妈,快开门。”
屋里仿佛听见有人下床穿衣,然后随着嚓的一声屋里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他爹,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然后又是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
门“嘎”的一声拉开了。包伯平的老伴端着一盏桐油灯,昏暗的灯光在微弱的月亮下闪烁,她正准备诅咒包伯平几句,忽然看见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董小宛这时忘掉了一夜疲劳似的,依旧露出动人的微笑,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显得那样的美丽动人。
“他爹,这是谁呀?”’“你的熟人,进屋再说。”
包伯平的老伴轻轻掩上门,未睡醒地说着:“我的熟人?”
屋中央摆着一张缺了一只角的四方桌,在屋西北角的一张小条桌上放着几本破烂的书,几枝毛笔散乱地放在桌上,那是包伯平维持生计的本钱。
“包妈妈,是我。”董小宛说着扶住包伯平的老伴。
包伯平的老伴听着这声音很温柔,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她觉得这声音并不遥远,她端起桐油灯凑近董小宛,将董小宛细细地瞧了一遍。她的老眼昏花和睡意并没有抹去她残存的记忆,她像突然看见观世音下凡一样惊诧地嚷道:“哎呀,我道是谁,你”“不要嚷了。
大虎呢?”包伯平打断他老伴问到。
“还没回来呢。”包伯平的老伴应道。“你陪姑娘说说话,我去找他回来。”包伯平匆匆跨出门去。
三更时,包伯平领着一位诚实淳朴的汉子走进屋来,他就是大虎,包伯平的儿子。大虎一路上听他爹叫他送一位有恩于他家的秦淮歌女到望亭,他那质朴的心显得激动不已,于是一进屋就望着董小宛憨笑。多年以后,大虎常常驾着那晚送董小宛的船在夜里驶去望亭,并每次都要在董小宛差点摔倒而挽扶董小宛的地方停留一刻,以便重温那种美景。
船到望亭的时候天已发白,大虎停靠好船对董小宛说:“去去就来。”不多时一条三贯舱客船悄然而至,大虎热情地将董小宛和单妈接到客船上。董小宛站立于清晨的船头,深秋的寒冷使她微微颤抖,她抬起柔顺的右手向大虎挥了挥,便招呼船家开船驶向江阳。大虎在董小宛的船无踪影时便掉转船头向回驶去。
那夜,董旻吹了一夜的笛子,在天明的时候笛子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他纵横的泪水灌满了所有的笛孔。惜惜也在最后的音符中伏在桌上睡去。
董小宛和单妈乘坐的船抵达江阳时,太阳很大。这船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