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聊斋志异-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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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夜持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复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生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惨惨不乐。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至相得,未尝对生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辏生每以为嫌。至是,生不请,自歌词《一丛花》云:“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四东。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歌未终,黯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一夕,家宴罢,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
生从容问曰:“尔来眷我,何遗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盖有日矣。虽尽此身,何足以谢?”生大感恸。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与生会者仅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语。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惜也。”
语竟,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至此闷闷,作事颠倒,语言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舅许之。娇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绿英,绿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之事,从实告舅。
舅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小娘子读书知礼义,岂不知失身之为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待时而动,相公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近,不宜自为此不美也。”
舅方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再问,只加防闲。申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诀矣。”娇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与君,则君之身也。”
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决。俄得家书,报父有疾,遣仆马促回。生使人候娇,不得已。入谒舅告别,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回目伫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无执干者。”
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甥归侍亦须累月。
又瓜期将及,动是数年,重会未可知也。舅宜善自爱。“
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在近出室,子来朝未定,未必相会。”
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归。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幽艳暗消,杨柳迷烟,梨花带雨;或见梁燕双飞,征鸿独叫,则凄惨不自胜也。近半月,病愈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使与为诀。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生时舣舟岸下,冀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之知,必获重责。明日,舅送旧守出于郊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即不来矣,恨无以报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终身以相从。兄今青云万里,厚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也。妾向时与兄拥炉,谓:”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耶?兄气质孱薄,常多病,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女聊斋志异。”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恸,红亦泪下。
久之,红惧有他变,诈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绝为别云:“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为千古别!”生得娇诗词,揖别归舟而去;红扶娇登岸,但见舟人拨棹。苹浪翻风,彩鷁急飞,征鸿易断;目力有尽,江山无穷。生归,枕席上无不流涕。娇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快,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俊拔,殆过申生。娘子不自开怀,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他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已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曰:“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下结以破环只钗,谓生遣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而开释我耳。”因取香细认,觉其虚,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谢申生也。”遂不复言。舅闻而亦怜之,但曰:“业已成矣,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之开释,终莫能悟。娇遂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拥炉细语鬼神知,拚把红颜与君绝。”间隔数日,娇竟以忧卒。生接寄来诗章方晓,而娇之讣音随至。生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忆瑶姬》以吊娇娘,词曰:“蜀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
今生拚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详,因再三慰解。追羡无已,殆不能堪。
又于壁上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生题诗毕,索娇所自赠香罗帕,自缢于书窗间,为家人所觉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如是?”生色变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
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大吾门户,承继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侍养,纯不孝,不能酬罔极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赢,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恸,即日驰书告舅。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曰:“往时问汝,汝何不实告我?稔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不能对,因伏地请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谓红曰:“申生丰仪如许,才学又如许,正昔人所谓‘我见汝犹怜,况老奴乎?’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姻缘可也。”红曰:“然则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复书,举娇柩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焉。
殁者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红曰:”然。“
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仍遣红来吊慰,营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问,乃合葬于濯锦江边。
葬毕,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娇谓红曰:“丧事谢汝远来营办,吾二人死无憾矣。我自去世,即归仙道,见住碧瑶之宫,相距蓬莱不远咫尺。朝欢暮宴,天上之乐,不减人间,所愿足矣。惟是亲恩未报,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赖汝支吾。善事家君,无以为我念。明年寒食,祭扫新坟,汝能为我一来,彼时又得相会也。”
语未终,红且惊且喜,仓皇告舅。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所有矣。惟见壁间一词云:“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舅见此词,不觉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红见娇之事,呼仆命骑往诣坟所。洒酒奠泣之际,唯见双鸳鸯飞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毕,倏然不见。后人故名“鸳鸯冢”云。
孙壮姑乙巳之岁,山左大饥,盗贼蜂起,胶东为甚。小康之家,俱不自保。昌邑有标客孙良,技勇绝伦。有女壮姑,悉传其术。
时因道路梗塞,闲居授徒。大姓之虞暴客者,争以重金为聘,良悉纳之。乃分其徒为十余部,各遣一队以护大姓。而良周巡不息,盗贼不得肆志,咸憾之。昌邑钱尹,吴人也;捕得巨盗,诬指孙良为魁。械之至,良极口呼冤曰:“小人御盗,非为盗者。”尹曰:“盗何仇而指汝?”良曰:“邑中之巨室,彼窥伺已久,得小人捍卫,至今不得逞志,彼欲冤死小人,以遂其吞噬也。”尹察之信,竟诛盗而释良。良感甚,愿献女为妾。
尹笑曰:“解释诬枉,令尹之职,何足言恩?且法不得妾部民女,汝休矣。”良涕泣而去。未儿,钱尹因公被劾,将回吴下。
宦橐甚充,宵小私议窃发。良知之,谓尹曰:“凶年之后,道路难行;小人老矣,不能随护。民女虽陋,智勇具足;请侍左右,以备非常。”尹鉴其诚,纳之。其女年未二十,而貌甚英武;遂与南行。
车仗数十,仆从如云,小伙不敢举事。盗法:探有充实可劫者,或众寡不敌,则知风下程,并伙而谋,获财均分;故发益迟,则盗益众,是时钱已去五六百里,至鲁界之郎月镇。
觅宿地,得旅店后屋三楹;墙垣高峻,周匝仅容一门出入。
尹喜其完固,必欲居之;壮姑知非善地,然已卸装矣,勉从之。谓钱尹夫妇曰:“妾睹此宅,似为谋禁客商之所,夜或有异;主君与夫人请卧观之,幸毋高声!妾有以处若辈。”尹虽唯唯,然未知其能,甚战栗也。于是安尹夫妇于东室。
呼二婢伏西室,曰:“唤汝则出。”取夷灯之脐凸碧琉璃者,置窗隙院中,明似月光。乃易短袄皮裈,鞋尖置铁,腰掖利刃,灭烛跃登中门之颠,踞匡以俟。漏三下,内外俱寂。旅主马铁头,盗中之巨擘也。密集群寇,择其能者皆操白刃,自后垣登屋;余盗伏于四隅,以防逸出。先命一人下探之,久而不回。马曰:“内多妇女,谅入安乐窝矣。”继命二三人下,亦如是。马曰:“真不了事!弱息数辈,尚烦乃公自往;若遇大敌,行见尔曹雌伏矣。”遂跃入院,四无人声,月光中视屋门已闭;甫拨关欲入,额颅中伤甚,重如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