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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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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王:我是完全没感觉了。梅瑞莎怎么看? 
  梅瑞莎:还好啦,我喜欢新新的,笨笨的,到处都是玻璃塔和水泥方块,树都剪成蘑菇头,商店、饭馆,吃的、聊的,人都很好。 
  老王:早先北京没这么大,我小时候二环以内才叫市区,你妈小时候开了三环,现在都八环了吧?还有天津这个市吗? 
  咪咪方:在吵。一部分人主张划入大首都地区,天津市民不干。叫梅瑞莎来是想叫她学点北京话,结果人人都跟她讲中国英语,她本来那点中文也退步了。 
  老王:哪里还有人讲北京话,我这个不懂讲英文的人,前几天一个上门推销社区性服务的,用英文跟我说了一大套,我猛然发现听懂了。 
  梅瑞莎:您还有这个需要? 
  老王:我批评了她。主要是没北京人了,哪儿的人都来,来就不走,还跟你结婚,再过一代人,我看就有黑北京人白北京人了。 
  咪咪方:已经有了。前些天我见到一个完全非洲的姑娘,说一口上海话,拿中国护照,护照上的出生地写着上海。 
  梅瑞莎:有什么不好吗? 
  老王:没什么不好,不是头一回。北京地处要道,隔几百年就大批来人,就要被狠串一次,都是从语言到衣裳到模样儿这么从头到脚换。这个胸怀应该有,谁也不是北京猿人,来到今天的都是杂拌儿。什么消失了都是该消失的,都不可惜。不聊北京好吗,聊它不好玩。我赌再下个世纪,中文改字母。 
  咪咪方:方言在给你的一本书写的序里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老王:这是我的荣幸,其实他有很多好朋友,他没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今天,难过的人也都没了。 
  咪咪方:他人缘不错? 
  老王:那样诚惶诚恐的一个人,你让他得罪一个人,他连觉都睡不着。 
  咪咪方: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老王:胆子非常小,你知道他上厕所经常不冲水吗,他怕老冲水影响马桶寿命。 
  咪咪方:这是焦虑,和胆没关系,要不就是小气。我妈说,他谁也瞧不起。 
  老王:胆小也不代表谁都要瞧得起也不代表不傲。他的一个爱好就是得罪不相干的人。也不叫放肆,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怀着尊重踏入社会,老来发现这个社会确实没一个人值得尊重。不包括穷人啊。 
  咪咪方:你们是从小就认识? 
  老王:从出生吧,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就坐对面,已经看熟了。我们院一帮小孩,关系一直保持下来,到中年,也就我们俩。可能是因为在一行里。开始一起写小说,后来一起写剧本。要说得算一起混了一辈子,至少我送了他全程。也不一直是朋友,谁也瞧不起包括我们互相瞧不起。中间也淡过,有利益冲突无法调和,最后都过去了。 
  咪咪方:能这么说么,最了解他的人里,有你。 
  老王:还是太重了这话,谁能真了解谁呢?现在把方言本人叫起来,他大概也不敢说我了解自己。 
  咪咪方:总还是有一些。 
  老王:只能说有一些了。问你妈去,她应该是相当了解他的人。 
  咪咪方:她就不必了,我们一辈子没少谈他,她知道的也是我知道的。 
  老王:什么形象? 
  咪咪方:还行吧,我妈对他挺客观的,讲缺点,优点也讲,综合一个评价:自私。 
  老王:什么,司机? 
  咪咪方:自私! 
  老王:哦。 
  咪咪方:也说过你,说你们,狼狈为奸。
  老王:你妈其实非常有语言天分。 
  咪咪方:您别紧张。 
  老王:我没紧张,我是真觉得你妈没从事写作可惜了。另外我也不觉得自私是坏词儿,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已经是对社会很大的贡献了。狼狈为奸——说的是为朋友放弃原则。这事儿我干过。我必须承认,我不是个完人。讲义气,是我的弱点。 
  咪咪方:方言也是那种人,大部分时间是跟朋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大概连你们在一起的时间百分之一都不到 
  老王:他大部分时间也没跟我在一起。谁大部分时间和别人呆在一起呢?都是自己和自己呆在一起。我也真是不太了解他,他是好人。 
  咪咪方:就怕只听到客气话,千万别!中国人一般不说死人的坏话是么? 
  老王:那要看活人想听什么,活人想听,也可以说。方言一直在演一个好人,我们说他,一个好人的扮演者。 
  咪咪方:可能是时间太长了,本来脑子里有一个父亲的形象,忽然有一天,发现这个形象是个虚影儿。听人说你是只讲实话的。 
  老王:别听他们瞎说,我还真不认识只讲实话的人三岁以上人里。 
  咪咪方:不了解父亲呢,当然也能过一辈子,要说我现在,也没太强烈了解一个人的愿望,不像小时候,忽然他没了,又是在国外,跟谁也不熟,只有一个妈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那时特别想问他的事儿,好像多知道一点就能多抓住一点什么,于是写了那封信,你也不告诉我。也听一些人讲他,评论不一,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毕竟你跟他,按我妈的说法是“一起干坏事的”。 
  老王:我是真把你妈得罪狠了。也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东西,你爸一辈子,做的最缺德的事,也就伤过几个女的。 
  咪咪方:有个讲实话的态度就可以了。你把他说成一朵花,他也是死了,对我也毫无安慰,我也不打算给他立碑。 
  老王:就是这个讲实话困难,有时费了很大劲儿脸都撕破了,实话倒是实话,但不是事实。这个话可以讲,害人的事儿,老方一件没干过。 
  咪咪方:这个评价很高了。谢谢,我代表方言。 
  老王:等等,是一件没有么?我怎么一讲完这个话,马上不自信了。这么说吧,有意害人的事儿,一件没有。这么说就都照顾到了。再等等,我说的只是我知道的。咪咪方:所以先不要替人打保票。老王:我上趟厕所。 
  咪咪方:您回来了。你和方言是同一年生人? 
  老王:1958年。我比他大半个月,我是狮子处女,他是正经处女。干吗呀,还记录? 
  咪咪方:不是记你的话,是记突然想起来的问题。真没法想象他活到今天是什么样子。 
  老王:一定也很可怕,全世界魔鬼的形象都出自老人。 
  梅瑞莎:啊! 
  咪咪方:你不要吓她,她真会害怕的。都说我小时候像他小时候。 
  老王:不像。 
  咪咪方:不是说现在。 
  老王:他爱哭,你不爱哭,他瘦,你胖,他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 
  咪咪方:我也是幼儿园长大的孩子。 
  老王:还是不一样,那时候,从上到下没人性。 
  梅瑞莎:你们是这样认识的吗——嗨,你好,你叫什么? 老王:我们是这样认识的,我能起来了,走到他跟前,抬手给他一巴掌。 
  咪咪方:你是个暴力的卑鄙。 
  梅瑞莎:怎么听上去你老欺负他。 
  老王:他好脾气,怎么逗都不急,这种性格在小孩中最受欢迎,谁都愿意带他玩,让他当自己的兵。 
  梅瑞莎:外公真可怜。 
  老王:最可怜的小孩是没人和他玩的小孩。你外公比咱们都懂这个道理。我还被人孤立过一次呢,孤立,你懂吗?就是所有小孩都不理你了,因为你讨厌。 
  梅瑞莎:这对你有什么影响么? 
  老王:影响就是我学会向反感你的人飞媚眼儿。 
  咪咪方:可以这么形容你和方言小时候的关系么,他是你的兵,坏事都是你带着干的。 
  老王:不可以。我以为他是我的兵,有一次叫他在我面前立正——这算虐待自己的兵么?他不立,还哭了。第二天我就被孤立了。你爸从小没挨过打你信么我指痛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咪咪方:这说明什么呢? 
  老王:这说明他生下来脑子就很清醒我就不说揣着心眼了。 
  咪咪方:你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单纯。 
  老王:你以为他头半年光在哭,其实是在观察现在我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贬他,这是赞美他进化得好,察言观色别人要学他带在遗传里确保不会遭灭。 
  梅瑞莎:我能说这是胡扯吗? 
  咪咪方:确有这样的人,不好意思我也是这样,他遗传给我了一眼看上去谁是老大先冲老大笑我也有这本领。很抱歉没有遗传给你。 
  老王:遗传很厉害的,过去只有本能才遗传,从你们父女俩开始文明也可以遗传。印度科学家不是已经在黄种人里分离出一种新基因,叫懂事儿基因。你没发现这十年没人再往高大凶猛长,越来越多你们家这种体型,头大手小腿细,看着就招人关心。 
  咪咪方:你想说什么? 
  老王:我想说他没遭什么罪,你们家的种儿很优越,很适应环境。一想起你父亲就觉得人和人还是很不一样,同样一生为自己打碎了算盘,但是人人都说他面善,长得就挺吃亏的。有一次我跟他争起来都中年了,我怒而说他,你吃过什么亏呀?你净合适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咪咪方:您多年的积怨爆发了。 
  老王:因为他又对着我哭,说一生想做的事都错过了。 
  咪咪方:他想干什么呀? 
  老王: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你还想干吗呀。他也不说,光哭,最后把我哭烦了,睡了不聊了。 咪咪方:他很爱哭。 老王:中间不爱哭。刚生下来爱哭,临过世那天泣不成声。 
  咪咪方:这是他临过世那天? 
  老王:我也不知道怎么算这一天,蓟门桥,四元桥,开上去一片茫然。 
  咪咪方:他去世的前一天你们在一起? 
  老王:忘了。 
  咪咪方:最近,梅瑞莎说我越来越怪异,我也觉得好像有一股力量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可周围一切没什么变化。 
  老王:四十岁以后么? 
  咪咪方:好像是——你一说我就觉得是了。 
  老王:四十岁以后人是会受到一种内在的冲击的。至少他认为自己年轻时是尖孙——就是俊男的意思。他到处散布这种舆论,叫做什么面如满月,目似点漆。有一阵,我们没少笑话他,一个男的,对自己的面貌沾沾自喜,非常不正常。 
  梅瑞莎:他是很自恋的人吗? 
  老王:咱们都是自恋的人,自恋和自我厌恶相交织。刚了解自己一点时自恋,很了解自己之后自我厌恶,或者用那个词:沮丧。是的,方言是个沮丧的人,他自己也不掩饰这点。我们都很沮丧,发觉自己不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而且再也没机会活回去了。多可悲,没一样东西是抓得住的,甚至自己的长相。 
  咪咪方:我爸他,厌恶自己吗? 
  老王:越往后,越来越。 
  梅瑞莎:我发现您说话有个特点,特别爱说我们,说什么都是我们,是指您和外公,还是有更多的人? 
  老王:我也发现自己这一毛病,曾经极力想改,改不了。大概是小时候总被人当整体的一分子看待,养成了潜意识,总觉得自己是一代人,说好说坏都是大家有份儿。 
  咪咪方:您觉得您可以代表别人么? 
  老王:不可以。我错了。我不再用“我们”,我是我,他是他。没有一代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究竟能不能代表我自己,我也常常感到怀疑。 
  咪咪方:我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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