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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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咪咪方:女士你可能真搞错了,没听说过他弄小说净听说他弄小买卖了,他倒腾,在朝阳一带,一辈子,娱乐业,听说过么?开夜店,隔几年倒闭一次,隔几年又冒出来;没听说他挣过钱,净瞧他坐饭店大堂商量事儿——真的,您是干吗的?
老妹妹脸盘子转得跟电扇似的:我十六岁就认识你,才发现一直不知道你是干吗的,前三十年还有人说你是点子呢。
我说我就记得我是个小贩,辛辛苦苦,什么好卖卖什么——一开始社会上都叫我朝阳小王,后来叫我北京老王,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也老了,碰见谁都比我小,再出来卖也挺没劲的。
老妹妹:还卖过人口。
必须的那是是必须的。我抓住老妹妹手腕子:你给我,那是我的假牙。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呢。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了?
我要真是一写字的我又何必这么操劳?我怎么不愿意省点心随便写点东西找个有势力的养起来。
咪咪方说如果您真是北京老王,那就曾经是一卖字人,您还卖过不少字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那一阵,是“没良心文学”代表作家。
字儿——视觉艺术?我说,我受累问一句,我代表作是什么呀?
《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咪咪方说。我上小学时,这书满大街摆着和另一个没良心派作家写的《人巨脏无比》并排——方言,这名儿您听着耳熟么?
书呢?你说得这么热闹拿一本出来我瞧瞧。
手上没带,搁家了,真的。
挨位八弟你们看过《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吗?我回头问。
大家没听见。
我说,我要干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忘的。
一老哥哥对咪咪方说,你别逗他了,他还以为自己被枪毙过现在是鬼,混在人堆里呢本来。
咪咪方一拍桌子:下次,下次我一定把那本书拿来,上面有照片,你看了就知道了。——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把我名字和电话输进去,下回打电话别不接。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的车里下来,车停在我家门口,黑天下着雨,中间的事儿,局什么时候散的,怎么上的车,怎么开回来的,全不在屏幕上了。一眨眼又剩我一个人哆哆嗦嗦捅家门钥匙。
我问她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她说她在北京有太多房子了,妈的,爸的,奶奶的,大大的,每个长辈都给她留下一处房产。她说她现在住她妈原来的家最靠东边一公寓里。我说,是工体北门那栋么。她说是。我说,那房子有功啊,你们刚去美国多少年都是靠那房子的租金,我还以为那大红楼早炸了。我在梦里和咪咪方聊天,我知道这是梦,还在梦里想这要是真的多好啊。
手机在震动,已经震动半天了,我一直听成在机场坐飞机滑行,飞机翅膀在颤,翅膀是瓦做的。醒来满屋暴雨声,手机已经掉在地上,还在地上转圈儿。
我下地蹲尿盆,雨声太大也听不见盆响还是没几滴。往床上爬时捞起手机塞枕头下,刚要睡,听见一女的在我枕头下说,我快到了。我说你别来了。她说不是都约好了么。我说飞机没起飞,下雨,路成湖了。她说她已经拐弯了——已经进院了——已经到门口了。
门铃哨一声响,电直接通过我脑子——四十年了,我不能没精神准备听铃儿,猛一听一定被电击一下,脑内容短暂、万分之一秒地被一扫而光。
这时我真醒了,雨声小了,此外一片寂静。我有一个顽固的念头:要去开门。人老了,就会纵容自己,想干吗干吗,想开门就去开门。
我拉开门,咪咪方背着个大包和一大个子女孩站在门外,端着盆花儿。
还真有人儿!我这一跳吓得不轻。
怎么了?咪咪方望着我。
没事儿。我捂着胸口摇头。
一直是我,刚才就是我打的电话。她说。
不是下周吗咱们说好的?
已经是下周了老爷子。
这雨没停——我中间一天没醒?
您问谁呢?停了,晴了几天,昨儿又开始下了。
咪咪方把我搀进屋,叫那女孩换鞋。对我说:不好意思惊着你了,不是外人,我女儿。
骗人。
骗你干吗?你让她自己说——梅瑞莎。
梅瑞莎:我是她女儿,她生的我。我会讲中文。
咪咪方带她女儿梅瑞莎一起来的。那孩子一米八几,职业女排骨骼,黑眼睛,瀑布般的褐色头发,葡萄干脸型,一副特别知道自己是谁的聪明样子。能说中文,是老外找不着准星那种,说多了也能带得你的中文缺葱少盐。跟方言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跟咪咪方站在一起不说是一家人也没人朝那儿想。
以下是我去世前从头年春到隔年夏六个季节里和咪咪方,有时梅瑞莎也在场,每次谈话的记录。因为是事后做的追记,脑子经常乱码,不免遗漏。咪咪方那一方也有记录。我们谈过几次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辞了工,比较密往我这儿跑,她用录音机录了后面的部分,那是她的资料,与我无关,我手上这份文档整理时没有参照她的录音。到隔年热天儿,我已经失明,最后换的一个肾也衰竭了,不能吃东西,靠输液,说话如同漱口,和咪咪方的最后几次谈话,是在顺义区社会福利局退伍军人临终关怀医院病房里,她全部录了音。那里涉及到她父亲方言的一些为社会善良风俗所不容甚或可能被认为是违法的隐私,如果她乐意发表,全由她本人决定。
因为这部分也有内容关联到我,本人在这里声明:永远放弃自己的名誉权,禁止任何冒充本人后代的人就咪咪方日后可能发表的文字中涉及到本人的事实和措词提起任何理由的诉讼。因为这和本人的一贯自我要求相悖,本人从不认为本人除了自身之外还有一个叫名誉的东西,本人死后,也无隐私。
声明二:这个文件不是我们谈话的全部和准确记录。本人也无意准确,追记的时候有很多发挥,本来就是本人发挥起来讲的话,本人有权再度发挥并且基于普遍的人性特权进行部分自我美化。
声明三:本人不对这里写下的字负责。追着要我负也不负。
我坐下,恢复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儿放门外。坐坐,都别客气跟到自个儿家一样既然来了。喝什么?有凉水。要不要开窗户,放放味儿?
咪咪方:您不用忙,我们喝什么自己倒。甭开窗户再冻着您。这是屋里养的花儿。
我:放门外!回头它死了,我又该动感情。
咪咪方:你干吗非把它往死了养呢?
由着我么,它就是一定会死的东西。我盯着女孩看:上学呢还是工作?
咪咪方说:上学,学电影,没出息,学了好几年了也不知哪年毕业。
现在还有人学电影呐,早多少年北京电影学院已然改亚洲游戏大学。
咪咪方说:不是制作,是研究,放在人类学里,当作人类的一种行为分析。她那个学校您一定没听说过,挺背的一个美国乡下,二十多字母一名字,大冷门大偏门都开在那儿。
想想上世纪拍电影的人还都叫自己娱乐之王,啊——呸!当年我就和人赌过,电影再过不了第二个百年,三十年之内就得让游戏顶了,再看电影得去博物馆。让我说着了吧,中国电影你看过吗?
梅瑞莎被我盯得有点发毛:看过一些。
喜欢吗?
不喜欢。
看不懂吧。
真有人那样吗?以为别人都需要他,以为自己能讨好所有人,那么自信。
我说:你说的一定是喜剧。
梅瑞莎说:你们当年就看着那种东西笑。
我说:你可以写一篇论文,叫《人类是怎么通过自我丑化来自我取乐的》。
梅瑞莎说:写了,我的题目叫《从几部华语电影看——自尊不是人类的本能》。当然我主要讨论的是武侠电影中那种奇怪的人。
我说:中国人过去就是通过那种电影宣泄自己的犯罪倾向。
梅瑞莎说:这我倒不知道。教授拒绝看。当地的FBI政治正确科还找我谈话,说我歧视特定人群,虚构了一种人类行为,一旦发表会引发族群抗议。我和他们吵起来了。
我问:美国是《动物口头平等地球宣言》的签字国么?
咪咪方说:是。但“不得嘲笑家畜”和“释放家畜”是保留条款。
我说:方,这几天我觉睡得并不香,一做梦就梦见我跟你过去认识,而且特别可笑的是在梦里我不是我,是一个写字为生的人,那是我的一个被压抑的愿望吗?
咪咪方说:那不是梦,您就是一个作家,不用再活一次,你已经实现你的愿望,咱们也确实认识。三克疙瘩,你想起来了。
我说:你这样很不好,拿一个老人开玩笑,他这么真诚地对你。
咪咪方说:我像爱开玩笑的人吗?从大背包里拿出一黄书:你看看这书皮上作者名字印的是谁。
我说:把我的望远镜拿来。
我戴上镜子,看这本已成酱油色的黄书,果然印着我的名字:北京老王。
我说:据我所知,有一女的,也叫王什么,人家是作家,老出书,老在机场卖,书名我还记得,因为一听就记住了,叫《就想吃饭》。
咪咪方:看里面的照片。
是我吗?我笑。把书拿给梅瑞莎看:你主持一下公道。
梅瑞莎合上书:是你,——年轻的你。
咪咪方说:当过作家是一丢人的事么?
我嗓子眼儿咸了,以为舌头破了,连忙把书还给咪咪方:快收好,别弄坏了。
咪咪方:还是不想承认?
我说:想承认,但是脑子里丁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眼眶,也感到发干,脸皮都绷起来了,用双手搓,问咪咪方:刚才我是哭了么?
咪咪方说:如果成心呢,那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不成心呢,我觉得还有希望帮您回忆起来。
你帮我回忆吧,我愿意当作家。你千万别以为我装,我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这一辈子跑街站店挣点钱不容易,当真干过作家,也没算,都在下九流。说着我嘴又咸了,话梅味儿。
咪咪方说:能哭出来,就是想起什么了,往事嘛,总是含着辛酸。
我说:我哭,不是想起什么,是这么露脸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
我抢书:我再看看照片。
梅瑞莎抽出一纸巾:您擦擦自己。
我写过书!我写过书!我举着黄书,十分激动的样子,——我还干过什么?
这正是我想和你聊聊的。咪咪方说。
我举着一包饼干,外面一轮大太阳,红脸贴在玻璃上,梅瑞莎不见了,屋里只有我和咪咪方两个人。
今儿是几呀?我小声问咪咪方。
周六。她说。
不对呀。应该还有一人。
你是问梅瑞莎,她这礼拜没来。
我为什么举着饼干?
我一进来您就举着呢,还让我吃——您嘴里都是饼干。
怪不得牙齿有泥,原来是饼干。我的空白期越来越长了,好在空白的时候还能照常进食。我站起来满屋乱看。
您找什么呢?咪咪方疑惑地眼珠跟着我转。
我记得我记得,我突然害臊了,我记得见过一本书。
那不就在你眼前嘛,上星期来你就找这本书,我就怕你忘了,专门给你搁枕头边,睁眼就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