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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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厌恶自己的理智。
从城门穿过,每一次走城门洞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永宁城的城池厚度在安靖所有城镇中位列第一,城门洞长长的,永远的阴暗,冬日里寒风穿过门洞,冷得刺骨,两边的士兵手执大刀、长枪威风凛凛,时不时传来巡城司马呵斥某个进城的人停下接受检查的声音。她讨厌永宁城的城门,从她幼时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那个时候在女官长的马车中,帘子挑起一半,她怯生生又充满好奇的看着马车从长长的黑暗中经过,然后又是一道城门,接着便是永宁城喧嚣而五彩的城市景象——那是幼年的她最震撼的记忆,直到今天仍然能清晰回忆起那一刻的惊讶和好奇。
或许,这就是她讨厌永宁城那深厚城墙却热爱永宁城本身的原因,那前所未见的繁华,那充满生机的街巷,以及她生活了十多年,忍受了寂寞也获得了荣耀的后宫以及朝堂。
她知道自己喜欢这种感觉,从金水桥走过,站立在金碧辉煌的昭明殿内,或者象当年一样,与昭彤影携手挽臂傲视公卿。她不知道这是那几年宫女生涯的副作用,还是她身上流淌着的千月家族数百年朝堂屹立的血脉。
守卫的官兵向他们一行人致敬,然后她投身于永宁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马上看着招牌林立的商巷,衣衫光鲜的商人和士子往来。即便是最普通的民众,也有一种超乎与其它城市的从容与骄傲,那是作为京城居民,久在天子脚下的优越感。
行过几条街巷,听到有人叫,侧头一望见是白皖夫妻,都穿着便服——绫罗绸缎贵气逼人的那一种。她在马上微微欠身,玉藻前还是又摆手又作口形,显然叫她过去。和身边的女官打声招呼,拨马转过去,与那两人同行。玉藻前笑吟吟的靠马过来道:“一起去吃饭,便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酒楼,断不会让你失望。”她望向白皖,做夫婿的那个双手一摊,意思是“我不知道,我也是被拖来的。”
七拐八弯,一直走到巷子最深处,一幢两层的小楼,门前没有旗幡,装饰也十分普通。白皖瞟瞟妻子,心想这是什么奇怪品味。玉藻前一手拉着丈夫,一手拉着水影直上二楼,熟门熟路在雅间坐下,笑道:“别小看这地方,主厨曾伺候过先皇,手艺一等一的好。这家主人就是不想张扬,她说但求温饱糊口,无须日日嘈杂。”
水影笑道:“到是个趣人儿。”
等到菜陆续上来,水影一尝果然不同寻常,御厨的手艺,但和皇宫不同的是,皇宫里多用山珍海味,这里都是豆腐白菜之类的家常材料,一样做的风味独特,入口难忘。玉藻前比跑堂的还殷勤,每上一道都要问那两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等到正菜上罢,白皖将筷子一放:“说正事吧,不然要被王傅笑话了。”
玉藻前白了他一眼,嘀咕一句“毫无情趣”,也放下筷子喝口茶润润嗓子,微笑道:“天官对逍尹那个案子查的很顺利,虽然还是有些小小的‘阻力’,不过都能排除。查到涟明苏大人身上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内的事了。”
“司寇该上书请辞了。”
“还是等我上书皇帝,弹劾司寇,请皇帝下旨将其停职候审更好。”
“必当如此,可在此之前司寇还是该上一道书,被人逼到家门口了一点表现都没有反而让人生疑。”
“说的是,不过这点小事司寇自会处理,无须我们提醒。”
“自然不用。”
“待我上书之后司寇的往事就瞒不住了,不知西诚府可有所安排。”
“他们自有安排,静选都带着逍尹进府见过照容。”
那对夫妻对看一眼,玉藻前低声道:“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静选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西城静选是想让涟明苏自尽吧?”
“换了我是西城家的继承人,也必然如此决断。”
“如今呢?如今会怎样?”
白皖看看妻子笑道:“自然会有麻烦,不过涟明苏若能将功赎罪,西城家当无大祸。”
玉藻前略一思索笑了起来:“不错,若能揭露谋逆大罪,确能将功赎罪,连他自己的命都能保下。”
三人边吃边聊,时不时看看街景。这一处酒楼的有趣地方就在于,酒楼实际临街,而且临的还是出入京城的要道。可主人偏偏不在临街面开门,把门开到背面,七弯八绕的小巷子里,临街面不放招牌,若不是知道底细,还当是普通民居。这又显得主人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自负,这些古里古怪的花样反而颇让玉藻前、昭彤影这样的富贵小姐们中意。
对于涟明苏这件事三人都有打算,讨论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了,能让半个朝廷惊动,无数高官显贵夜不能寐甚至炒家灭门祸及九族的大事,在这三个人就像是下饭的小菜一般在饭桌上娓娓道来,纵然是白皖这样恬淡心性的人也忍不住淡淡升起一点骄傲。
等到甜点上来,忽闻马蹄声急,三人对看一眼都想“又出了什么大事?”京城的规矩,街道上禁止纵马,除非发生重大案件,五成兵马司或者京畿府尹抓差办案,但那都是一群人出动吵吵嚷嚷的。此时传来的马蹄声只有一匹,马蹄声急,显然是在飞奔,这种情形通常只有一种可能——八百里加急。
雅间临街,三人一起探身往外看,见一骑绝尘而来,服饰打扮分明是送八百里加急的差人,而且是从地方而来。马去得快,距离又远,看不清是哪家衙门的号衣,但看架势该是州府以上。
八百里加急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兵灾、水灾、火灾总之和大灾有关系,飞抱京城无非要钱要人要兵马。京城百姓但听到这种马蹄声就知道又有地方出事了,事大事小不清楚,那要看当天各衙门官员们回家的时间和脸色。
酒楼上三个人中有两个叹了口气,白皖苦笑一下:“人在公门,身不由己,我先回衙门等着,看这架势不是大灾就是哪一处又民变了,十之八九要宣殿上书记这处。”
玉藻前撇撇嘴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两下权当告别,一脸的不高兴,低下头研究甜品,一边道:“走吧走吧,我们两个自会找乐子”白皖习惯了她使小性子的样子,苦笑着向水影告辞,努力不去看妻子的脸,反正以往也发生过,到时候抱着衣罗去讨好就行了。
直到白皖的脚步声消失,玉藻前才抬起头,又撇下嘴道:“难怪人家说男人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好,就像西城家的小姑爷,围着夫人转,只有你丢下他,没有倒过来的份。放出去做事,一半卖给了公家,连吃顿饭都不得安宁。”对着水影笑笑:“不管他,赈灾也好打仗也好,不官我们两个衙门的事,继续吃,继续聊。”
水影笑道:“好啊,不过等你相公回来给我送个信,我急着想知道是哪儿乱起来了。”
玉藻前忽然有所感触,放下筷子深深叹一口气:“只怕天下大乱是免不了了,这朝政啊——”
水影扭头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低低道:“我真没脸去祭奠先皇,本以为就算不是第二个流云错,至少能保住一个太平时光,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不但辜负先皇寄托,也对不起花子夜殿下的期望。”话音未落自己觉得不对,身子微微一颤,望向玉藻前,果然见那人惊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话一出口没有收回的可能,水影脑子里转了个圈,觉得越解释只有越抹黑的份,当下讪讪一笑。玉藻前惊得时间不长,旋即恢复,筷子一点笑道:“原来面前还是顾命大臣,失敬失敬。”水影但笑不语,玉藻前忽然道:“你可知我第一次见你是怎么个情形?”
水影摇摇头,另一人微笑着解释道:“我便知道王傅记不得了,其实我和您也算是同科,只不过那一年您是一阶第五的神童才子,我是阶上进阶,在二等里不上不下吊着。”
“原来如此,那一日人多,我年纪小害羞,不敢乱看也不敢乱找人说话,只记得昭彤影了。”
“是啊,那一日我对昭彤影说——人人都说一等第五的那个孩子太烫手,要她躲着些——这人啊,偏偏什么地方麻烦往什么地方去,回头还对我说‘那孩子有趣的很,也招人疼,过两日到我家里来,我请了她来吃饭,介绍你们认识’。”
水影嫣然道:“昭彤影真该听你的话,兴许就少了三年东山隐居。”
两人间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此时甜品也用过,跑堂的上了上好的鸣凤茶,玉藻前又指指外面道:“你猜是什么事八百里告急。”
“我前些日子听说青、宋、豫三州皆有民变迹象但愿不是吧。”
玉藻前的脸顿时扭曲成苦瓜状。水影惊问原委,回答是:“我家好大一片田产在豫州。”
苏台历史两百二十九年十月二十,青州、宋州、豫州相继发生民变,揭竿起义的农民军攻破宋州州城后,以州城为据点,宋州叛军首领茨兰在宋州自封天授大将军,立家名为“宋”,一时间从者万计。
天下动荡的历史的终于拉开了帷幕,此时距离苏郡百姓在江荻红领导下的抗税暴动尚未满一年。
青豫宋三州的叛乱尽管让皇帝震惊,但没有像去年的苏郡抗税暴动那样震慑朝廷,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三个州并不像苏郡那样与京畿比邻。这三州相继叛乱的原因非常复杂,青州是经年累月的愤怒积累,南安郡王苏台齐霜统治青州二十年光阴。虽然齐霜对于青州的治理方法和后来治理苏郡大不相同,她依然热衷于强权统治,不过把握着一个分寸,让治下百姓的情绪游走于爆发的边缘。每当靠近这个边缘,她会做一些能让百姓感激的事情来缓和,例如忽然下令处决某个已经天怒人怨的土豪劣绅;又或者上书朝廷为某一县的天灾申请开仓放粮。在此同时,她延续着交织着强烈恐惧的强权统治,不允许哪怕一点点的反抗,君臣母女层层伦纲,胆敢对此提出一丝异议的严惩不贷。青州百姓在这种恐惧下度过了二十年光阴,正因为齐霜把握着分寸,并没有让当地百姓沦落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所以对强权的恐惧压制了对自由和公正渴望的本性,塑造了一个极端压抑,但又太平无事的青州。苏台齐霜调任苏郡打破了青州微妙的平衡,如果她的继任者是一个明理之人,甚至不用爱民如子,只要相对缓和并相对公正,青州的平衡就会像好的那一面倾斜。遗憾的是,新任青州知州甚至把握不了前任的那种尺度,又缺乏前任的威慑力,青州的平衡倾斜向暴乱的那一面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宋、豫两州的叛乱和青州有一些不同,这两州属于岐郡,郡治在岐州州治岐阳。岐郡共有六个州,是安靖所有郡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岐郡一半山地一半平原,平原岐、豫、宋三州,那里降水丰富气候得宜,乃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正因为面积广阔,按照苏台法制,拥有四个州以上的郡,每两州假设巡查使,隶属天官府,直属郡守府管辖,同时在某些权限上又能够越过郡守,直接上书天官少宰。
苏台王朝在建立自己的官员制度的时候显然是为了更好的防止距离的存在使得中央政府不可能对每一地方密切关注而地方官权力过大,尤其是被称为封疆大吏的郡守,从而进行的权力分散、制衡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