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第1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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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啊老大,心里明明惦记人家,想着人家,天天到点就去偷瞧人家,比那外滩的海关大钟还准时哩。偏就死鸭子嘴硬,唉!可不就是苦了咱们兄弟几个了吗?陪着你啊,受罪喽!”
法租界的宁波路上,在离韩公馆门口不远的街角处,有个身影正静静的蹲在树丛中遥望着韩公馆门前的动静。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黑皮大大感慨的“老大”。
自从他病好能够下床走动后,几乎每天,他都会习惯性的从弟兄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半个小时,像是被什么人给下了咒语似的,着了魔一样的就是要跑到这里来,蹲在这里等上一会儿,看看韩公馆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中,有没有他牵挂,不,应该说是有没有他不想看见的那个女孩的身影。
以前,他不许她来,但是,她没有一次听从他的命令。可是,这一次,她真的遵从了,一个多月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却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心,反而,心头竟涌起了一阵阵的恼怒。她怎么可以这么听话?叫她不许来,她就真的不来了吗?难道,难道,她那么聪明的人,就没从他的话里听出他真正的心声吗?还是,像阿根总是对黑皮抱怨的那样,他对她的态度真的太凶恶了,凶恶的让她感到了害怕,让她对自己望而却步了?
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令他寝食难安。他想要亲口问问她到底是为什么。所以,这些天,每到她放学回家的时候,他都会蹲守在这里,等着她的出现。但是,很奇怪,已经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看见她的身影进出过这里,她的父母还在,可是,她却不在了!为什么?她去了哪里?难道,她离开上海了?从此以后不再住在这里了吗?
他望着紧闭着的韩公馆大门,不禁握紧了拳头。又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头顶的太阳已经开始斜斜的西垂,今天大约又是白等了。他算了算溜出来的时间,正准备起身回家。突然,就见有辆汽车正由远而近的开过来,稳稳的停在了韩公馆的门口。
他连忙又蹲了下去,窝在树丛后面探头张望。那辆汽车他认识,是韩家的福特轿车。公馆的大门很快就打开了,韩家的仆佣们纷纷站在门口迎接。不一会儿,就看见韩家夫妇二人也从门里走了出来,笑着伸手迎接从汽车上走下来的人。那个背影那样熟悉,他如何能不认得?那不正是他等待了一个多月的韩婉婷吗?!
看到仆佣们从汽车后备箱里拎出的几个大箱子,一副远行归来的模样,他才终于知道,原来,她是真的不在家!可是,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了那么久?为什么那天离开的时候,她都没有说一声呢?
他的心头又喜又恼,只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着她的手好好的问问。她看起来似乎比一个多月前最后见到她时添了几许疲累和憔悴,本就白皙的脸上失去了原有的红晕,显得有些苍白,就连她笑起来的模样也添了一些牵强,是因为旅途劳顿太累造成的吗?
他有些担心的看着她,暗暗的在心里替她着急,早已将刚才自己还在气恼她的事情忘记的一干二净。但,恰在此时,一个同样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旁时,他的脸上立刻又被一层冰霜笼罩,适才还火热的心如同被一下子打进了冰窟。原来,她一直是和他在一起!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一身华服的男孩,将自己的胳膊牢牢的扶在她的腰间,还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他亲眼看见她对着他那样温柔的微笑,看着她小鸟依人一般的靠着他的肩头。远远的,他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背影,只觉得自己胸口处一阵阵的涌动着翻滚着兜头而来的醋意,浇得他五内俱焚,心火滔天。
他们看起来,简直是该死的般配!而真是这种天造地设一样的般配,更是让他自惭于自己卑贱的身份。渐渐的,他看着那对金童玉女似般配的男女,心里禁不住生出了恨意。他恨她!恨她给了自己不该有的希望!恨她让自己变成了可笑的糊涂虫!更恨她在他心里放了一把无法熄灭的大火之后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她的,也知道自己是要不起她的。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攀龙附凤,更没有想过要吃“天鹅肉”,所以他已经在努力的推开她,抗拒她带给自己的悸动,已经在努力的阻断自己生出的那段情感。可是,是她一次次的给了他妄想的机会,是她一次次的撩起了他心底里的那股渴望,是她将自己推到了退无可退的墙角!
她的身边有那么好的夫婿人选,她有那么好的生活环境,有那么多富贵的人可以当朋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来招惹他?是因为富家女的生活太过无聊,所以才会想到要找个微不足道的人来耍耍吗?
看着那对男女亲昵相偎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韩公馆内,他几乎快要咬碎了自己的牙齿。眼睛早已因为不愿泪水掉落而被逼得通红,拳头,一拳一拳的打在了身边的花坛台阶上,很快,花岗石砌的台阶上便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当夕阳快要从地平线上落下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他才带着新添的伤口,手上的,心上的,拖着沉重的步伐,黯然离开。
是啊,癞蛤蟆与天鹅,它们终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就好像他和她,永远都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天鹅只会与天鹅在一起,它们是优雅而美丽的。而癞蛤蟆,终身就只能与丑陋与污秽为伍,永远的活在水塘里,活在草根之下
黑皮、阿龙、四毛和阿根,还有一众小跟班弟兄们,一个个站在离他们老大几米远的地方,小心的用目光互相交谈着,谁也不敢出声,也没人敢上前。不是因为老大又准备用拳头和大家说话,而是老大居然一反常态的兴高采烈的要和他们划拳、抽烟、吃酒。若是在以前,他们一定会高高兴兴的一拥而上,围在老大身边划拳吃酒。可是现在,在老大一脸冰霜的从外面回来之后,不过才一杯茶的时间,他就变成这个样子,前后的心情完全是两重天。翻书也没有翻得这样快的啊!
任谁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其中一定有问题。碰上老大变得这么奇怪的时候,他们都早已摸出一条不成文的定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能躲远点就躲远点,免得好死不死的又撞到他的枪口下去了。那时,自己为什么挨揍都不知道,多冤啊!
没人知道老大习惯性消失的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的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连笨蛋都知道,老大只要遇到和她有关的事情,必冷静不下来。再聪明的人也都变成了傻子了。所以,这个时候,就他们这些人才能显得格外聪明机灵起来,至少知道趋吉避“凶”。
“老大”越是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招呼兄弟们过去划拳,打牌,一群男孩子们越是满脸警惕之色的越躲越远。招呼到最后,男孩子们都快躲到弄堂口去了,路灯下,只剩老大一个人独自坐着,仰头靠在墙上,嘴里叼着烟,手里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副卷了边的旧扑克牌。远远看去,白色的烟气袅袅的弥满在他的四周,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是所有人看了,心里都会有种酸酸的感觉。
黑皮趴着墙角,探着脑袋望着老大,看了半天,忍不住低低的叹了一声:
“唉!老大真可怜。将来我宁愿一辈子不讨老婆,也不要经历这什么狗屁爱情玩意。太他妈累了!把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老大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奇怪过!”
“可不是!我瞧着老大比以前瘦了不少哩!阿根,我看你应该找个姑娘谈上一场爱情,就算姑娘最后不要你,可是还能剐了你身上这层油啊!人瘦点啊,不但显精神,而且逃跑的时候还不会拉在后头被狗咬,我看是好事,不错,没吃亏!”
四毛的玩笑话刚说完,周围便起了一片的窃笑声。阿根拍着自己滚圆的肚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正要鼓足了劲准备大骂的时候,有人已经眼尖的从昏黄的路灯照耀下,看到了一个很久都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的熟悉身影,正款款的朝他们这里走来。他顿时一蹦三尺高,高兴的大声叫道:
“看,是韩小姐!是韩小姐来了!大家快来啊,韩小姐来了!”
被他这么一叫,所有人几乎都兴奋起来,一古脑的涌到了弄堂口,你推我攘的挤在一起,伸着脖子朝前面看。果然,一个纤细轻巧的身影自路灯的阴影下缓缓走出,来到了他们的面前,对他们露齿一笑,好奇的问道:
“咦?你们怎么都跑到外面来了?是来迎接我的吗?”
男孩子们两眼发直的盯着她手里提着的一大包东西,头如捣蒜一般的猛点头,本来还想着要和她打打招呼,可一看到她手里还带着东西的时候,所有的心思就直接转移到了她手上的大包里,只盼着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打打牙祭。这一个多月来,他们的日子过得也实在太痛苦了!内外受煎熬啊!
他们心急火燎的模样引得韩婉婷又禁不住轻笑起来,她大方的将手里的包裹交到阿根他们的手中,不等她说话,一众男孩子们便像打架一样开始了哄抢。每个人不管抓到了什么,统统都往嘴巴里一塞,看那架势,非要把一张嘴全部塞满了不留半点空隙才要作罢。
“哎,哎,你们都慢点吃,当心噎着。”
男孩子们如狼似虎的吃相实在让她有些担心,忍不住提醒。这时,嘴里塞满了萨其马的黑皮小心翼翼的凑到她的身边,狗腿子似的咕哝咕哝说了几句话,可是她一句都没听清。见她一副茫然的样子,黑皮连忙使劲的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了下去,憋的脸红脖子粗,好容易才腾出了嘴来,小声提醒道:
“韩小姐,你一个多月没来,老大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所以心情很不好。刚才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碰到什么事情了,又变得很奇怪。反正,等会你和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小心为上。你看我们,为了免得当炮灰,这不,都躲到外面来了。”
韩婉婷想了想,朝弄堂深处望了一眼,随即又问:
“他的病都好了吗?身上的伤呢?也都好了吗?”
阿根这时凑了过来急着回答,偏他满嘴都塞着饼干,一说话便是喷饼干屑,被阿龙踹了个屁蹲之后,他吃光了嘴里的饼干这才说话:
“老大身体好,病也好得快。身上的伤一个多星期就全好了,就是他的脾气可是越来越坏,时常拿我们几个当出气筒。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啊,我们几个全都挨过他的揍哦!所以,他的身上旧伤是全好了,时不时的呢,还会弄出点新伤来。喏,今天下午不知道他又跟谁打架去了,满手的鲜血回来了。看得我们胆战心惊的,都没人敢过去给他包扎伤口。”
听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韩婉婷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默默的走着。见她恹恹的像是没什么精神,完全与以往来时的活泼不同,一向最会察言观色的黑皮似乎从她有些不太正常的脸色上看出了一些端倪,走到路灯下的时候,借着并不十分明亮的光芒,黑皮才看清了她的脸色异常难看,连嘴唇都没有多少血色,像是病了一般。他连忙关心的问道:
“韩小姐,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的脸色很差啊!”
她莞尔一笑,淡淡的摇摇头说道:
“没事,就是累了,没有休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