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里路云和月-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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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擦干了眼泪,打起了精神,用足了一百二十分心意去照顾每一个伤痕累累的兄弟。剪发、洗澡、消毒、穿衣,这些事情,他们无不做的认真仔细。没有人怕脏,也没有人喊累,每个人都一边抹眼泪,一边干着手里的活。
黑皮跟着自己的老大,静静地穿行在躺满病号的帐篷里,心里的那种满足,让他总是恍惚着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上海混迹街头的时刻。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像这样跟在老大的身后,听他发号施令做事情了。这种熟悉的感觉,已经失落了太久太久。
仁安羌大捷之后,他曾远远的看见老大站在师长的身边,毕恭毕敬的与师长说话。那时,他很激动,为终于能又见到老大,见到他立下战功而高兴不已。缅北大撤退的时候,在丛林激战中,他和老大重逢了。尽管重逢这样重要的时刻,应该欢欣鼓舞,可是当时的环境根本来不及给他高兴的时候,只是一个饱含着酸楚的笑容之后,他们就冒着硝烟,冲出了交战圈,踏上了继续前行的道路。其后便是互相扶持着,直到走出了丛林。
再遇老大,黑皮发现,老大似乎变了,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模样还是以前的模样,可那种气势和感觉,似乎比以前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来。时而威严,时而亲切。有时,老大会用很轻松的口气与他玩笑,有时,又板下脸来望着天空,阴沉着久久的不说话。
他常常会被如此怪异的老大闹得满腹狐疑,到底老大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这种感觉这么奇怪呢?甚至,他都不太敢如以前那般,在老大面前随意无为,肆无忌惮。每每见了老大朝他走来,他总是忍不住要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准备立正敬礼。尽管老大的军衔是比他高,可,这种感觉在以前,却从来不曾有过!
难道,是因为老大当了连长的关系?
黑皮正低着头,满腹狐疑的思考这个比较严肃的问题时,忽然听见前面有伤心的哭声,他连忙抬头一看,就见一个还躺在床上病得起不了身的排长,用他那青筋尽现的枯瘦大手,紧紧的抓着老大的军装下摆,用另一只颤抖的手,递给老大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嘶声力竭的哭道:
“兄弟,兄弟,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找找,看看那些活下来的人里,有没有他们?有没有他们?他们是我的兵啊,是我的兵啊,进山前,我对他们说,会带着他们一起走出山,然后一起打完鬼子回家去。可是,可是,我走出来了,却看不到他们,连一个我都没看到!
现在我躺在这里下不了床,拜托兄弟,拜托兄弟,帮帮我,帮我找找他们。若是他们都还在,麻烦你告诉他们,等我能走了,只要我能走了,我就立刻会去见他们!我会去见他们的!让他们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那个排长边说边哭,说到最后,已是嚎啕大哭。眼泪顺着他几乎瘦成骷髅一样干瘪的颧骨上汹涌而下,打湿了枕头,也让帐篷下所有躺着的、站着的人泪湿衣襟。黑皮站在老大的身后,已是哭得泣不成声。这个排长的话,让他也忍不住想到了死在了丛林里的战友们。想到他们现在还留在丛林里渐渐的腐烂,化成无人祭奠的白骨,他的心就一阵阵的刺痛。
他抽着鼻子,见到老大慢慢地握住了那位排长的手,久久久久的不曾放开。他听见老大用颤抖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放心,我会找,我会一个个的找。我会把你的兵都找回来。”
黑皮擦着眼泪鼻涕,看着老大将那本破烂不堪的本子仔细小心的收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然后,在老大的转身之虞,他看见了老大脸上挂着的还没有擦去的泪痕。黑皮一下子有些傻了,以为是自己的眼花。待他再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老大的眼眶里还盈着泪!
他从少时便跟随在老大左右,十多年来,见过他流汗,见过他流血,却从未见过他流泪。老大总是那样的硬,那样的强,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做不了的事情,没有他克服不了的困难。即使是再痛、再伤心的事情,他都从未见过老大掉过一滴眼泪。他总以为,老大也许天生就不会哭,因为他的心是冷的,是硬的。
不知道为什么,黑皮看着老大瘦削而挺拔的背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韩小姐。是因为韩小姐的关系吗?是因为她,老大胸膛里那颗曾经坚硬而冷酷的心才会变得渐渐的柔软而温和了吗?都说百炼钢化绕指柔,是韩小姐的温柔与美丽,善良与真情将老大这块没人能炼得了的钢块融化了,焠成了绕指柔吗?
原来,这就是老大和以前不一样了的原因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韩小姐,谢谢你。谢谢你,让那个刻意用冷漠与凶狠来捍卫自己的老大死去了,而让那副躯壳之下的,真正的、真实的老大复活了。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老大骨子里那本就有的真性情。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公告
各位亲们:
不好意思啊,这几天因为是月底,忙得没时间写文,昨天加班到十二点,今天又忙了一天,好容易得空上来跟大家说句抱歉。
这个星期都没有时间更新了。这个周六,我要去台湾啦。我以前在文中感谢里就写过,如果有时间,有机会的话,我要去台湾这块土地上自由的走走,看看老蒋统治下的土地是什么样的。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有了下周的八天旅行,所见所闻,将来都会成为我写文的素材。我也会陆续放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旅台心得。
下周六我回上海,估计还要一些时间沉淀沉淀心情,所以,真正更新文章大约会再要几天。亲们可以不用常常上来看我有没有更新。我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悄悄的上来更新,和大家在一起说故事。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七章
福贡,滇西地区的一个偏远且贫穷的小镇。说它是小镇,着实有些抬举了它,其实,它至多只能算是一个比较大些的村子。若是在平时,老天爷帮忙的话,镇子里的乡亲们靠着山间地头的些许农田收成,还能勉强自给自足,即便不能说过上吃饱喝足的日子,但终究也不会过得生计艰难。
可自从大批的国军溃兵陆续从缅甸流落到这个滇边的小镇上之后,这里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起来了。俗话说“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这些从缅甸死里逃生回来的士兵们,在经历过地狱一般的九死一生之后,在他们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比生命,比活着,比能有一口吃的更重要。
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要活,就是要活下去。所以,从军时一再被官长们强调的军容军纪早就被他们抛诸脑后,甚至是嗤之以鼻。因为军容军纪填不饱他们的肚子,救不活他们的命。于是,一批批的溃兵们仿佛蝗虫过境一样,到处搜刮和偷抢老百姓家中的吃食;如潮水一样涌进镇子上的唯一的药铺,将所有能够消炎、治伤的药品抢掠一空。
曾经保家卫国的战士们变成了如强盗一般扰民的“恶人”,曾经被老百姓们敲锣打鼓的送出国门的英雄们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暗暗叫骂的“瘟神”。“瘟神”固然是可怕又可恨的,可是,“瘟神”们心中的苦,心中的恨,对于未来的茫然,又有谁能体会,谁能理解?
溃兵们为国作战,流汗流血。在经历了一场场败仗,一次次的溃逃之后,九死一生。然而,已经死了的倒安详,可好不容易活下来逃回国的却看不到一点的希望。全须全尾的兵没能得到应有的尊敬,受伤的兵没能得到应有的照顾,致残的兵没能得到应给的抚恤,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人不像人,兵不成兵。
被抛弃和遗忘的背弃感让这些溃兵们伤了心,寒了心,也铁了心。于是,兵成了匪,做了贼,自暴自弃的所作所为不但为祸一方,让福贡当地的民怨纷起,更是让地方政府为此头疼不已却又束手无策。溃兵们固然是令人厌恶的地方一患,却也没有人真正能够对他们横眉怒目,也没有人能够真狠得下心肠驱赶他们。因为他们都曾是战场上的无名英雄,都曾是为国奋战的兵,都曾是为后方的家国百姓们奉献出一片赤忱与热血的国之青年。
于是,被地方政府睁一眼闭一眼纵容着的、没了长官的溃兵们就成了福贡小镇上如皮癣一般存在着的特殊人群,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为患一方”。
就在这样一个“兵匪”成患的小镇上,韩婉婷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带着小小的念卿,在镇子入口处,寻了一户当地人家借住了下来。在尚未得到狄尔森确切下落之前,她下定了决心,要在这里等他。
每天看着许多的溃兵从她眼前经过,她便不由得开始抱着一个隐隐的期冀:也许,有一天,狄尔森也会和很多死里逃生的溃兵一样,流落到福贡小镇,回到她的身边。
她借住的主人家是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妻,男主人姓狄,家有薄产,乃福贡当地的老乡绅。他们唯一的儿子去年死在了中原大地的抗日战场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让这对虽衣食不缺,却情状可怜的老夫妻,终究是老无所依。
然而,韩婉婷带着小念卿的到来,无疑如黑夜之中的明灯一般,成为了他们晚年孤寂生活中的精神寄托与依靠。老夫妻二人将对儿子的怀念与追忆,全部转移到了韩婉婷和小念卿的身上,将来自外地的韩婉婷视为己出,关心呵护,更将小念卿视作了自己的孙儿,疼爱有加。韩婉婷的温婉有礼,小念卿的可爱乖巧,让两位心中悲苦许久的风烛老人,终于感到了家庭生活的些许温暖与快慰。
老夫妻二人的热心照顾,对单身带着孩子在异地他乡生活的韩婉婷来说,同样也是一种坚强的依靠与安全的避风之港。毕竟在“兵匪”为患的滇边之地,没有家庭倚靠的单身女子,最容易引来一些宵小之辈的非分之想。因此,出于感激,她也是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两位老人家,让他们孤寂的晚年生活可以多添上一些安慰。
借住在这户狄姓人家里,这让她从昆明一路寻来的颠沛生活总算有了着落。生活渐渐安定之余,韩婉婷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她依然坚持着每天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自己在滇边小镇上的所见所闻,写下她亲眼看到的“兵患”情状,记下她亲耳听见的“匪语”心声。将来,她一定会让这些文字见诸报端,要让世人都来关心、帮助这些虽然看着可恨,却实在可怜的溃兵们。
他们的苦,他们的恨,甚至他们的无赖嘴脸,她都能理解,并为之心酸与同情。不为别的,就为她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知道他们的本质其实并不坏;就为她曾经与他们一起在战火中穿越、出生入死,同在一条战壕里他们曾真心的保护过她,对她露出羞涩而憨厚的笑容;就为他们都是和狄尔森一样的普通一兵,她曾为受伤的他们包扎、救护;就为她儿时记忆深处那些曾经感动过她心灵的朴实憨厚的国军子弟,她知道,他们虽然不善言辞,也没有多少人识字,说不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道理,但是,他们都是最值得尊敬与敬佩的战士。
每天,当她坐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的时候,小念卿总是安静的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好奇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