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风暖碧落-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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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泥,却依旧滴着血冲那打他的人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似蒙尘的珍珠,努力耀着属于她碧落的那种倔强不屈的光芒。
就在那时,碧落看到了慕容冲。
当时的十五岁少年,穿着衣缘滚了一圈雪白皮毛的素色狐裘,眸如明珠,静静凝立时,宛若美玉雕琢,俊逸得不像真人。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污秽的地方。”一身素白裘衣的慕容冲,微含笑意,向满身污泥的碧落伸出了手。
而碧落几乎毫不犹豫,将手交到慕容冲手中,跳上了他的马,脏兮兮的小手,无措地在慕容冲的白衣上留上几只黑黑的手印,又将泪水沾满了他的衣襟。
慕容冲所指的污秽的地方,是指长安,大秦的国都长安。
在人人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秦王欢呼时,为这日复一日强大的大秦国骄傲时,这个颀长单薄雍容高贵的少年,却在指斥长安是最污秽的地方。
而他那个八岁的追随者,在长安吃够了苦头碰够了壁的碧落,也毫不犹豫地同意并认定,大秦长安,是天下最污秽的地方。
点绛唇 章台深处夜流彩(五)
后来,碧落终于知道,慕容冲原是燕国的中山王,燕帝慕容炜的同胞弟弟。
苻秦建元六年,秦王苻坚派重臣王猛灭了鲜卑族慕容氏统治的燕国,燕帝口衔白璧,向秦王归降称臣。大燕皇室以及文武百官等,共四万余户鲜卑子民,俱被从关东迁入关中,和他们的国主一起臣服秦王的脚下。
曾经纵横草原傲视天下的慕容铁骑,如折翅之鹰,不得不听任着命运的摆布,甚至不得不献出最尊贵的清河公主和皇弟慕容冲,送入宫中交给秦王苻坚亵玩,以换得苻氏的信任,保全归降后的身份地位。
“一雄复一雌,双飞入紫宫。”
昔日大燕皇帝最宠爱的幼弟,襁褓之中受封中山王,十一岁即受封大司马的慕容冲,成了秦王的枕边娈童,引得京中流言四起,更让那些担心鲜卑人因此势力做大的群臣坐立不安。
碧落从没有听慕容冲提及过,那将近三年的岁月,他是怎样苦苦地煎熬过来。
但她已不只一次在半夜听到,睡梦中的慕容冲,发出了小兽频死般的绝望惨叫,可怕得连她远远听着,都觉得心悸到手脚虚软。
当她从相邻的外间冲进去抱住他时,看到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慕容冲。
灰白的面孔,散乱的眼神,无助伸出的双手……
再没有一丝平素的优雅尊贵,从容不迫。
没有人忍心,去追问他更多。
碧落唯一能做的,敢做的,只是将那男子温柔地紧紧拥住,用自己的体温,自己的笑容,去温暖那个潮湿阴冷如从地狱中爬出的身体。
而慕容冲总要颤抖好久之后,才能感觉出碧落的温暖,渐渐平静下来,慢慢恢复他惯常的宁谧安祥,柔和微笑着向碧落说着:“哦,吵着你了么?我没事了,快睡去吧!”
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唯一的一次,在碧落将安静下来的慕容冲扶了躺下,然后掩门离去时,她听到慕容冲沙哑着嗓子低低说:“碧落,知道么?能在梦里惊醒,并叫出声来,也是一种幸福。”
碧落装作没有听见,自顾离去,却在关上门的一霎那,泪珠断了线般掉落。
她实在不敢去看慕容冲褪去笑容后那种一击便破的脆弱。
伴君如伴虎。
即便慕容冲姐弟号称专宠,那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辛和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而以皇子之尊,如妇人般被充入苻氏宫闱,对于尊贵骄傲的慕容冲又是怎样濒临崩溃的打击!
并且,求死不得!
慕容氏光在长安的宗室亲人,便有数千人,更别提那些随皇室迁移至京畿附近的数以十万计的故燕子民了。
用最优雅最宁和的含笑面容,面对害自己国破家亡尊严扫地的仇人,绝对不露出一丝不悦,甚至,睡梦之中,也不敢高声喊出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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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章台深处夜流彩(六)
相信,他在苻坚面前一定掩饰得够好,以致苻坚后来将他放出宫后,安排他做了颇有实权的平阳太守,例行的赏赐,也远比平级的官员更加丰厚。
而慕容冲,似乎也很知足。
朝中人人都在笑话,秦王宠爱的平阳太守,只知品酒弹琴,无心政务,总是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向人展示着最美好的优雅笑容。
但碧落早就明白,有一种仇恨,隐忍在慕容冲的优雅温和笑容之后,随时准备如炸雷般劈下,毁天灭地。
慕容冲遇到碧落的那一天,正是秦王苻坚在宰相王猛切谏下,将慕容冲从宫中放出之日。
王猛是秦王苻坚最倚重的股肱重臣,也是数十年来最能干的宰辅之才,苻坚待他,比当年刘玄德待诸葛孔明还要敬重几分。他也不负重托,大秦的今日辉煌,大半是他当年苦心经营之功。
好在,王猛在慕容冲赴任平阳太守两年后便去世了,苻坚祷遍神灵,大赦天下,也不能挽回爱臣的性命。
慕容氏一直为之庆幸。
王猛是大秦群臣中第一个反对秦王重用鲜卑慕容和西羌姚氏的,他屡次劝谏苻坚诛杀身处高位的诸位慕容,如慕容冲的皇兄、故燕帝慕容炜,封新兴侯,任尚书;慕容冲的叔叔慕容垂,封泉州侯,任京兆尹,另有许多族人任太守、长史等职。他死了,慕容氏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因顾忌着秦王苻坚的风评,也担心慕容氏因慕容冲而更受重用,王猛一力谏请苻坚放出了慕容冲。否则,慕容冲的宫闱生活,再不知会拖到什么哪年哪月。
那一日,慕容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呆了近三年的秦宫,如同离开一团肮脏的泥沼,并救出了在另一团泥沼之中挣扎的碧落。
他是弱者,但他总算有能力救下更弱小的碧落。
从那一日起,他们彼此相依,不管是暂居长满梧桐翠竹的阿房城,还是奉王命前来平阳任太守。
“大燕铁骑,终有一日,会席卷三辅,血洗长安,涤我一族之耻,涤我慕容冲之耻。”
在黑暗之中,慕容冲曾指剑而誓,一遍遍地告诉碧落,他要报仇。
属于草原雄鹰的骄傲和不屈,在鲜卑氏的皇族血统中,从不曾陨落。
有一种耻辱,将注定会用鲜血去清洗。
不管是多少人的鲜血!
“对,大燕铁骑,会回复昔日的风采,席卷三辅,血洗长安,为大燕和冲哥雪耻!”同样地,一次又一次,碧落握着慕容冲的手,这样回答着他:“碧落会与冲哥一起,将秦宫踩于脚下!”
她的笑容明媚如春花,晶莹透澈,连漆黑的眸,也亮如明珠,只盼慕容冲能为此略感安慰,不再纠缠在曾经的噩梦之中。
果然,每一次,慕容冲都会温和轻笑,只是目光却一次比一次遥远冷淡,让人辨不清,那笑容里,有多少的嘲讽,又有多少的自嘲!
面对越来越强大的秦国,亡了国的慕容氏,凭什么去将秦宫踩于脚下?
碧落不知道,而慕容冲,他知道么?
后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灯(一)
这一年,正是东晋太元七年,苻秦建元十八年。
四十七岁的秦王苻坚先后灭了燕国、凉国、代国,击匈奴,定西域,除了偏安江南的东晋,北方领土,已尽属大秦。
八月,秦王得密报,雍州刺史王皮私铸兵器,似有异心,遂派吏部侍郎林景德,借察访雍州政务之时暗访。数日后,林景德于飘香楼名妓石绛珠的香闺之中遇刺,顿时引起朝野震动。
秦王苻坚遣第三子平原公苻晖,即刻前往雍州彻查此事。未至雍州,便遭到他的堂兄、东海公苻阳联合了王皮起兵围截;苻晖早有准备,在雍州城外与苻阳军激战,将为首的苻阳、王皮等人一举成擒,押往廷尉治罪。
一场苻氏内部的谋反,就此以失败告终。
消息传到平阳太守府时,碧落正半倚在竹榻上,与慕容冲下着围棋,闻着此事,她的手有些抖,一只白子从指缝间掉落,滴溜溜在地上转着。
慕容冲自然希望闹得越大越好,可如今,苻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将苻阳活捉,根本没让他构成任何威胁,更遑论造成理想中秦国大乱的局面了。
可慕容冲依旧很安祥。他不慌不忙地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淡淡说道:“知道了。”
仿若听着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依旧优雅宁和。碧落捕捉了很久,才依稀感觉,慕容冲的眸底深处,似暗了一暗,有着一瞬间的空茫和悲哀。
那一瞬间,他的眼眸,如同他手中那僵冷的精磨黑色棋子,光洁明亮,却没有神采。
或者,失望,已经太多次,再多一次,也不会增加多少的伤感。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会不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得越来越麻木,甚至麻木到感觉不出痛苦和欢乐来?
“苻晖安顿好雍州事宜后,听说往这里赶来了,估计一两天内,就要到平阳城了。”慕容永在继续禀报。
他虽是慕容冲的远房叔父,但比慕容冲大不了几岁,容貌峻瘦,对出身大燕皇室的慕容冲极为尊敬,方才从京城长安,一路追随他来到平阳,转眼已近十年。
慕容冲深居简出,不太理会政事,平阳的地方政务,大半交给了慕容永等人打理。
“苻晖?”慕容冲秋潭般的深眸忽而幽深下来:“他来做什么?”
慕容永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要不要将暗中准备的兵器分散藏到可靠的鲜卑氏人坞堡中去?”
“不用了!”慕容冲的手指拈着一粒棋子转动着,说道:“他若真有了疑心,该带了他的大军一起前来才对。”
他的眼神变得遥远,嘴角挑过一抹讥嘲的笑:“只怕,他从不曾将我看作对手吧?”
一时慕容永离去,慕容冲拈了黑子,却许久不曾落下。
金灿灿的秋日阳光,自雕花窗棂舒缓落下,落在这年轻男子的额上,蒙了层淡淡的光晕,仿若乍晴还阴的夜空,朦月周围的月晕;而眸中的隐痛,终于在那苍白的月晕中越来越鲜明。
后庭花 十年心事十年灯(二)
碧落很少看到慕容冲这样失态。即便他有再多的痛苦往事,再深沉压抑的心事,他也只是淡淡而嘲讽地轻笑,在轻笑时掩饰住自己所有的悲哀和恨怒。
“冲哥!”碧落忍不住皱了眉,问道:“那个苻晖,你认识?很厉害么?”
“苻坚的儿子,我又怎会不认识?”慕容冲已恢复了清雅从容,终于落下一子,然后缓缓道:“我在秦宫里呆了三年……三年……”
他的神色虽已宁谧,可碧落却一眼瞥到,他的指甲已深深抠到了掌心之中,似将碧落的心似乎给抠住一般,半日透不过气来。
半响,她握住慕容冲的手:“冲哥……你若很讨厌这个人,我设法混他身边去……杀了他!”
她跟秦王苻坚没有仇,跟这个什么苻晖更是素未谋面,但慕容冲的仇人,一定就是她的仇人,慕容冲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