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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余华散文随笔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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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以后,林兆华的戏剧工作室将《三姊妹》和《等待戈多》变成了《三妹妹·等
待戈多》,于是另一个时代介入了进去。有趣的是,这三个时代在时间距离上有着
平衡后的和谐,这似乎是命运的有意选择,果真如此的话,这高高在上的命运似乎
还具有着审美的嗜好。促使林兆华将这样两个戏剧合二为一的原因其实十分简单,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等待”。“因为‘等待’,俄罗斯的‘三姊妹’与巴黎的
‘流浪汉’在此刻的北京相遇。”可以这么说,正是契诃夫与贝克特的某些神合之
处,让林兆华抓到了把柄,使他相信了他们自己的话:“一部戏剧应该是舞台艺术
家以极致的风格去冲刺的结果。”这段既像宣言又像广告一样的句子,其实只是为
了获取合法化的自我辩护。什么是极致的风格?一九○一年的《三妹妹》和一九五
一年的《等待戈多》可能是极致的风格,而在一九九八年,契诃夫和贝克特已经无
须以此为生了。或者说,极致的风格只能借用时代的目光才能看到。在历史眼中,
契诃夫和贝克特的叛逆显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们展示了情感的延续和思想的发
展。林兆华的《三妹妹·等待戈多》在今天可能是极致的风格,当然也只能在今天。
事实上,真正的意义只存在于舞台之上,台下的辩护或者溢美之词无法烘云托月。
将契诃夫忧郁的优美与贝克特悲哀的粗俗安置在同一个舞台和同一个时间里,令人
惊讶,又使人欣喜。林兆华模糊了两个剧本连接时的台词,同时仍然突出了它们各
自的语言风格。舞台首先围起了一滩水,然后让水围起了没有墙壁的房屋,上面是
夜空般宁静的玻璃,背景时而响起没有歌词的歌唱。三姊妹被水围困着,她们的等
待从一开始就被强化成不可实现的纯粹的等待。而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只有被
驱赶到前台时才得以保留自己的身份,后退意味着衰老五十年,意味着身份的改变,
成为了中校和男爵。这两个人在时间的长河里游手好闲,一会儿去和玛莎和衣丽娜
谈情说爱,一会儿又跑回来等待戈多。这时候更能体会契诃夫散文般的优美和贝克
特诗化的粗俗,舞台的风格犹如秀才遇到了兵,古怪的统一因为风格的对抗产生了
和谐。贝克特的台词生机勃勃,充满了北京街头的气息,契河夫的台词更像是从记
忆深处发出,遥远的像是命运在朗诵。林兆华希望观众能够聆听,“听听大师的声
音”,他认为这样就足够了。聆听的结果使我们发现在外表反差的后面,更多的是
一致。似乎舞台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同性的婚姻,结合的理由不是相异,而是相同。
《三姊妹》似乎是契诃夫内心深处的叙述,如同那部超凡脱俗的《草原》,沉着冷
静,优美动人,而不是《一个官员的死》这类聪明之作。契诃夫的等待犹如不断延
伸的道路,可是它的方向并不是远方,而是越来越深的内心。娥尔加在等待中慢慢
老起来;衣丽娜的等待使自己失去了现实对她的爱——男爵,这位单相思的典型最
终死于决斗;玛莎是三姊妹中唯一的已婚者,她似乎证实了这样的话:有婚姻就有
外遇。玛莎突然爱上了中校,而中校只是她们向往中的莫斯科的一个阴影,被错误
地投射到这座沉闷的省城,阳光移动以后,中校就被扔到了别处。跟随将军的父亲
来到这座城市的三姊妹和她们的哥哥安德列,在父亲死后就失去了自己的命运,他
们的命运与其掌握者——父亲,一起长眠于这座城市之中。安德列说:“因为我们
的父亲,我和姐妹们才学会了法语、德语和英语,衣丽娜还学会了意大利语。可是
学这些真是不值得啊!”玛莎认为:“在这城市里会三国文字真是无用的奢侈品。
甚至连奢侈品都说不上,而是像第六个手指头,是无用的附属品。”安德列不是
“第六个手指”,他娶了一位不懂得美的女子为妻,当他的妻子与地方自治会主席
波波夫私通后,他的默许使他成为了地方自治会的委员,安德列成功地将自己的内
心与自己的现实分离开来。这样一来,契诃夫就顺理成章地将这个悲剧人物转化成
喜剧的角色。娥尔加、玛莎和衣丽娜,她们似乎是契诃夫的恋人,或者说是契诃夫
的“向往中的莫斯科”。像其他的男人希望自己的恋人洁身自好一样,契诃夫内心
深处的某些涌动的理想,创造了三姊妹的命运。他维护了她们的自尊,同时也维护
了她们的奢侈和无用,最后使她们成为了“第六个手指”。于是,命中注定了她们
在等待中不会改变自我,等待向前延伸着,她们的生活却是在后退,除了那些桦树
依然美好,一切都在变得今不如昔。这城市里的文化阶层是一支军队,只有军人可
以和她们说一些能够领会的话,现在军队也要走了。衣丽娜站在舞台上,她烦躁不
安,因为她突然忘记了意大利语里“窗户”的单词。安·巴·契诃夫的天才需要仔
细品味。岁月流逝,青春消退,当等待变得无边无际之后,三姊妹也在忍受着不断
扩大的寂寞、悲哀和消沉。这时候契诃夫的叙述极其轻巧,让衣丽娜不为自己的命
运悲哀,只让她为忘记了“窗户”的意大利语单词而伤感。如同他的同胞柴可夫斯
基的《悲怆》,一段抒情小调的出现,是为了结束巨大的和绝望的管弦乐。契诃夫
不需要绝望的前奏,因为三姊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悲哀,习惯了的悲哀比刚刚承受
到的更加沉重和深远,如同挡住航道的冰山,它们不会融化,只是在有时候出现裂
缝。当裂缝出现时,衣丽娜就会记不起意大利语的“窗户”。萨缪尔·贝克特似乎
更愿意发出一个时代的声音,当永远不会来到的戈多总是不来时,爱斯特拉冈说:
“我都呼吸得腻烦啦!”弗拉季米尔为了身体的健康,同时也是为了消磨时间,提
议做一些深呼吸,而结果却是对呼吸的腻烦。让爱斯特拉冈讨厌自己的呼吸,还有
什么会比讨厌这东西更要命了?贝克特让诅咒变成了隐喻,他让那个他所不喜欢的
时代自己咒骂自己,用的是最恶毒的方式,然而又没有说粗话。与契河夫一样,贝
克特的等待也从一开始就划地为牢,或者说他的等待更为空洞,于是也就更为纯粹。
三姊妹的莫斯科是真实存在的,虽然在契诃夫的叙述里,莫斯科始终存在于娥尔加、
玛莎和衣丽娜的等待之中,也就是说存在于契诃夫的隐喻里,然而莫斯科自身具有
的现实性,使三姊妹的台词始终拥有了切实可信的方向。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
的戈多则十分可疑,在高度诗化之后变得抽象的叙述里,戈多这个人物就是作为象
征都有点靠不住。可以这么说,戈多似乎是贝克特的某一个秘而不宣的借口;或者,
贝克特自己对戈多也是一无所知。因此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季米尔的等待也变得随心
所欲和可有可无,他们的台词尤如一盘散沙,就像他们拼凑起来的生活,没有目标,
也没有意义,他们仅仅是为了想说话才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就像田野里耸立的两支
烟囱要冒烟一样,可是他们生机勃勃。贝克特的有趣之处在于:如果将爱斯特拉冈
和弗拉季米尔的任何一句台词抽离出来,我们会感到贝克特给了我们活生生的现实,
可是将它们放回到原有的叙述之中,我们发现贝克特其实给了我们一盘超现实的杂
烩。大约十年前,我读到过一位女士的话。在这段话之前,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
这位女士一生只挚爱一位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现在,我们可以来听听她是怎么
说的,她说:当我完全彻底拥有一位男人时,我才能感到自己拥有了所有的男人。
这就是她的爱情,明智的、洞察秋毫的和丰富宽广的爱情。当她完全彻底拥有了一
位男人,又无微不至地品味后,她就有理由相信普天之下的男人其实只有一个。同
样的想法也在一些作家那里出现,博尔赫斯说:“许多年间,我一直认为几近无限
的文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接下去他这样举例:“这个人曾经是卡莱尔、约翰尼
斯·贝希尔、拉法埃尔·坎西诺斯… 阿森斯和狄更斯。”虽然博尔赫斯缺乏那位女
士忠贞不渝的品质,他在变换文学恋人时显得毫无顾虑,然而他们一样精通此道。
对他们来说,文学的数量和生活的数量可能是徒劳无益的,真正有趣的是方式,欣
赏文学和品尝生活的方式。马赛尔·普鲁斯特可能是他们一致欣赏的人,这位与哮
喘为伴的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
然后他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
的气息,欣赏它和享受它。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在《卡夫
卡及其先驱者》一文里,博学多才的博尔赫斯为卡夫卡找到了几位先驱者,“我觉
得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精
明的博尔赫斯这样做并不是打算刁难卡夫卡,他其实想揭示出存在于漫长文学之中
的“继续”的特性,在鲜明的举例和合理的逻辑之后,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事实
是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在这个结论的后面,我们发现一些来自于
文学或者艺术的原始的特性,某些古老的品质,被以现代艺术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从而使艺术中“继续”的特性得以不断实现。比如说等待。马赛尔·普鲁斯特在其
绵延不绝的《追忆逝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我们
经常可以读到他在床上醒来时某些甜蜜的无所事事,“醒来时他本能地从中寻问,
须臾间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占据了什么地点,醒来前流逝了多长时间。”或者他注
视着窗户,阳光从百叶窗里照射进来,使他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只有在没有
目标的时候,又在等待自己的某个决定来到时,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和眼情。等待的
过程总是有些无所事事,这恰恰是体会生命存在的美好时光。而普鲁斯特与众不同
的是,他在入睡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
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等待的主题也在但丁的漫
长的诗句里反复吟唱,《神曲·炼狱篇》第四场中,但丁看到他的朋友,佛罗伦萨
的乐器商贝拉加在走上救恩之路前犹豫不决,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你在等待什
么?随后,但丁试图结束他的等待,“现在你赶快往前行吧”
    你看太阳已经碰到了子午线,黑夜已从恒河边跨到了摩洛哥。

    普鲁斯特的等待和但丁的等待是叙述里流动的时间,如同河水抚摸岸边的某一
块石头一样,普鲁斯特和但丁让自己的叙述之水抚摸了岸边所有等待的石头,他们
的等待就这样不断消失和不断来到。因此,《神曲》和《追忆逝水年华》里的等待
总是短暂的,然而它们却是饱满的,就像“蝴蝶虽小,同样也把一生经历”。与
《三姊妹》和《等待戈多》更为接近的等待,是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的《河的第三条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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