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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青叶书塾-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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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处光阴飞快,转眼半年过去。某一天,唐宇杰照宁贵妃吩咐去青叶探视公主。

以乐师子侄身份入青叶的公主和所有留宿书塾的同窗一样,住在后园的学馆。那院落很好认,门首挂着公主从宫廷里带来书塾的一串铜风铃。程习在风铃下拦住唐宇杰。院内,两管箫正合吹一首悠长的曲子。是两支溪流的相遇,一个从涓涓潺潺、恬然悠远开始,另一个自湍急激越、荒凉感伤出发。它们在两箫之间来往应答,相互引发,缠绵唱和,终于汇成一处流水。那流水绕山环屿、成湖成瀑、过隙过滩。那流水遇雪成冰、逢春解冻、曲折绵延。

远望是汪洋归处,过尽千山的流水已平稳开阔,从容履行一同赴海的诺言

那两管箫吹出的不仅是音律,是吹箫两人魂魄的流动飞舞、相融相牵。从那首悠长的箫曲中,以曲相交的两位乐师一起聆听到音律的至美。曲罢恍若隔世。程习改变了对公主的冷淡,当即把自己那管珍贵紫箫相赠两人。可是唐宇杰想着,该是让公主从青叶退学的时候了。其实公主早就该从青叶退学了,或者公主根本不该来青叶,不该与一个叫林东木的同窗相遇,又一起学箫,一起达到了音律所能达到的至美。唐宇杰说服宁贵妃让公主退学,从他的话语里宁贵妃有所知觉,于是同意在自己生日那天公主回宫时将她扣下,不再放她去青叶。可是没有来得及。那年十月太学官员视察青叶,一位曾入宫教导王子皇孙的官员认出了公主,通过种种途径秘报到与宁贵妃不和的皇后那里,于是生出一场风波。太学视察青叶的第二天,一个和宫廷关系密切的权贵突然降临三籁乐坊,来了场彻底查抄。唐宇杰手指的残疾就是那时落下的。后来知道,公主在太学视察青叶的当晚从青叶出走。

接着唐宇杰听说青叶已经被封,塾中搜出胡人文字的书籍和信件,证明有学生私交异族,做胡人的奸细。京城里人心浮动,议论百出,有孩子在青叶读书的人家更是以为大祸临头,惶惑不安。

林东木以胡人奸细身份独自投案,是在和公主一起出走半个月之后。他的自首解了青叶之危,轰动一时的胡文书案很快结案。只是,唐宇杰想着被林东木丢下的公主。腊月里的一天,宁贵妃私自召见唐宇杰,唐宇杰见到赵蕤公主。他很是惊心,公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天真如风铃的女孩子。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她竟然学会了许多宫廷里勾心斗角的本领。也许,这两个月对她来说,是漫长又漫长的。她用从前不懂得使用的手段胁迫了皇后,让事情没有进一步扩大。她已经通过母亲求准父皇,让三籁乐坊、青叶书塾和林东木安然无恙。而她答应母亲去西夏和亲。都是她的过错,她深悔连累了林师兄和大家,所以她会纠正过错。唐宇杰受公主委托去狱中见林东木,通知他保持沉默和耐心。两人见面时,唐宇杰发现林东木甚至表现得比公主还要冷静。林东木让唐宇杰告诉公主,只要她及时去西夏和亲,他就会安全。他还说的确是她不该连累他,今后他只当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是场梦。公主收到林东木措词凉薄的书信,又听唐宇杰转告了林东木的话。唐宇杰不敢告诉公主,他早已经看出,林东木很清楚自己没有可能活下去。不论是为了公主还是为了青叶,他知道自己都必须从世上消失。只有他死了,事情才有可能真正平息。

林东木死后,不知情的公主成功赢得了西夏王子的爱慕,婚期定在来年冬天。

第二年春,程习和青叶其他师生终于出狱。唐宇杰再次联络宁贵妃,带去了程习的一封书信。宁贵妃当着唐宇杰的面读完那封信。“他恨我恨得有理。就象他说的,我牺牲女儿换取富贵,也许还的确拆散了曾在音律中飞得最高的一对翅膀。我不是当初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宁贵妃说,“不过让他再等等。在他忘了我、离开汴梁之前,我有一件礼物可以送给他,报答他二十余年的等待,他归家的路上好歹不会孤零零一个人。”初秋,婴儿藏于一架古琴的琴腹从宫中带出来,身边还有一管公主归还程习的紫箫。宁贵妃托唐宇杰将孩子交给程习,请程习带着这礼物离开,永远不要再来汴梁。程习起先拒绝这礼物。他已经习惯孤独,他现在喜欢孤独。难道他是为了得到这襁褓中的无亲无故、无知无识的小东西,才荒废了生命中最好的二十年? 那管紫箫里藏的丝帕写着什么,唐宇杰不知道。他只知道程习展读丝帕后,箫声幽咽良久。当夜程习带着孩子离开,唐宇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唐宇杰初时牵挂,但也知道这是让孩子脱离险境的唯一办法,渐渐开解了。

后来他从宫廷请出。后来公主出嫁。再后来曾在青叶认出公主的太学官员获罪斩首。于是,一切终于都平息了。只是那获罪官员的家眷被官卖,有一个女儿沦落到三籁乐坊。唐宇杰怜悯她的无辜,时常因她想起当年那桩旧案。唐宇杰知道那官员一家遭难是宁贵妃的报复。报复他不该在青叶认出公主,让原本可以按计划回宫的公主仓促间起念出逃。十年过去,一度败落的乐坊重新热闹起来,虽然乐师换了新面孔,没有了当年最具风头和个性的程习,手指残疾的乐坊主也不再登台。到了七年前一个春天的午后,乐坊里来了两位奇特的客人,其中一个僧人发话,点名要找坊主切磋音律。久不理管弦的唐宇杰推脱再三,无奈出面。僧人的同伴抬起头,那是终于回汴梁省亲的,出嫁和番的公主。可是唐宇杰几乎已经认她不出了。她十八岁和番,归来省亲时也不过二十八岁,可是竟然已鬓发染雪,面色死灰。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唐坊主,当年交给你的那个孩子程先生带着孩子,唐宇杰答。不敢告诉她程先生和那个孩子早已杳无音信。

程先生带着?她恍惚着忧伤道,程先生性子很峻啊,可怜那孩子一定受委屈不过还好,好过另一个,还白白盼着我回家。她说她回不去了。她要和林师兄一起走了,来向坊主道个别。真希望她只是一个乐师子侄,好象入青叶时唐坊主推荐的那个身份。师兄不嫌弃一个于人无害的坊间女子,直到发现她不是。她带着宫廷里的摧毁性烙印。她只能离开他,她用离开他来保全他。可是,原来她保全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她多在这世间存在的十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短梦。走之前,她随手拿起坊间的一管竹箫,吹起曾和师兄同吹的那首曲子。一个人吹两个人才能吹的曲子,不能够完整。这边断了续那边,挣扎出一种恓惶的绝望。可是渐渐的,恓惶安静下来,没有了断续。她放弃自己的音调只吹师兄那部分,于是曲子归于平淡无奇的孤寂。两个月后公主的死讯传来汴京,朝廷说公主是在随夫君归西夏的途中病死的。当晚,前太学官员的女儿见过一个客人后,在三籁乐坊落霞楼自尽。唐宇杰知道,太学官员女儿的死依旧是宁贵妃的报复。她失去了女儿,所以那太学官员的女儿也必须死。有一种人从来不用惩罚自己,惩罚别人就可以满意。当年程习尾随着从苏州跟来的,那个在春天的晚上听他吹箫的,那个让他游荡汴梁不能归家、二十余年后终于设法问候平安的邻家女孩。那个女孩早在进入宫墙时就死了。公主去后,唐宇杰总想着让公主去得不安的两个孩子。公主是个多情的人,她记挂、爱怜那两个孩子,并不想从此丢下她们。可是在得知林东木早已亡故的真相后,她没有了独活下去的气力。当初她是听从林东木的话回宫廷的,是听从林东木的话和番的。当初她一切听从师兄,以为这样师兄就可以活下去。她以为师兄还活着,所以她也在塞外苦苦支撑,过着一个和番公主该过的平常生活。十年后,知道师兄已亡故十年,她一定觉得自己那十年的光阴全都没有意义地消散了。尽管放不下孩子们,她却留不住自己追随林东木而去的魂魄。在得知师兄早已死去的那一刻,那孤独十年的魂魄径自离开她的身体飞去了,仿佛鸿鸟终于离开滞留了十年的雪地去年,唐宇杰终于有机会远赴西夏,看望了曾白白盼着公主回家的那个孩子。而另一个孩子,尽管他也曾费尽心力追索,始终还是没有消息。他常想起自己三十岁那年遇见的那个人,那个人用极端华美的旋律倾诉极端寂寞的感受,倾诉得艳魅横生,又冰寒彻骨。那人让唐宇杰一度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他曾走出坊间,如那人所愿成为一名宫廷乐师。他曾度过人生中最风光眩目的阶段,曾为此付出终身的代价。他残疾了,不能再抚琴弄筝,心里的旋律却可以不依靠管弦。他依旧喜欢坊间味道的欢快曲子,尽管那一类曲子永远达不到音律造诣的绝顶。他早已领悟造物别具心肠,绝顶的音律不出于技巧和勤奋,只出于绝顶的痴性。

绝顶的痴性,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关于他出入宫廷那年引发的故事,他所见的只是雪泥鸿爪。而鸿归的方向,他只能遥望,不能到达。有时候他又想,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程习,会不会今天他还拥有健康的、灵活用力的手指,会不会他已经成为汴梁坊间最好的乐师。如果他从未认识过程习,会不会今天公主还在西夏做着尊贵的王妃,而当年青叶最出色的学生林东木,会不会也早已科举为官,被青叶奉为后学者的楷模。不过也不后悔。没有成为坊间最好的乐师,但他聆听过人间的至乐。至于演出了人间至乐的两个人,那两个走远了的人,他们的得失感受只有他们才清楚。那相约赴海路途中的每一步,只有他们自己最明了。

第十五章 萍散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宋?黄庭坚推开虚掩的门,但见四处堆放的桌椅,似乎被遣散的伙计们临去时匆忙收拾过。午后的日光透过半开的格子窗照进来,光影更添寥落。“客官,蔽小居今天不营业。”正要出门的慕清看了一眼柳井彦。“我曾是这里常客,今天路过进来看看,怀旧一回。”柳井彦拱手。“如此请自便。”慕清回礼毕,自顾走去。柳井彦目送慕清,回思片刻,沿着楼梯拾阶而上。楼上临窗处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站起来要开口,被另一个拦住。“是来找我的。”程西樾道。慕渔舟下楼,让客人和程西樾自在说话。“大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程西樾为柳井彦倒了杯水。“我去过广林巷,一路上山找过来。”柳井彦顿了顿,又道:“方才出门的是玉木小居主人吧?你要跟随着离开的人就是他?”他记起那人,当年玉木小居和赵师弟比赛音律,输给师弟的那个年轻乐师。如今人到中年,眉眼间还留有昔日神彩。“是。但也许我不该走,胡文书案”是一桩冤案,她想过为父亲洗刷冤屈。

“你该走。”柳井彦表情苍凉,“胡文书案不可能被一个不存在的人翻案。”

程西樾偷调胡文书案刑部旧档,那举动已经惊动了某些人。昨日柳井彦得到消息后找去三籁乐坊,就是为了通知她尽快离开汴梁。有人已经盯上她,正怀着恶意追索她和胡文书案间的联系。

胡文书案不可能被一个不存在的人翻案。她知道,她的确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

祖父踪迹不定地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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