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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鸡窝-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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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守着,有情况来报告!”
  皮队长回到队部,铺开被子,刚脱下一只鞋,便听得小郎在门外唤道:“来了!来了!”开门见小郎紧握住一根粗木棍,这时三星已斜,小风刀子似的刺人,四处黑魆魆的,皮队长头皮有点发麻,顺手拿起枕边的小手枪。
  “要不要叫两个武警?”同屋住的三王队长坐起来披上褂子问了一句,她与皮队长虽然有疙瘩,但毕竟是女劳教队的管教人员,队里出这么个大事,自己不出来眯着不是事儿,万一有什么意外,也脱不了干系。
  “好吧!你去叫!”皮队长对小郎一点头,“咱们走!”
  “小鬼”仗着天黑一点不怕,在小铺下噢儿噢儿哭得正欢。众“鸡”在大炕上吓得挤成一团,九斤黄又怕“小鬼”索命,又怕自己的杀子罪露馅儿,急得几乎昏倒。幸亏“小鬼”不会说话,没有像《包公案》里的鬼把她的臭底儿抖搂给皮队长。三位女公安加上两位武警把号子堵得满满当当。皮队长举着小手枪,小郎擎着大木棍,三王队长拿着一根电警棍,武警们哗啦啦拉开枪栓,齐声呼喝:“出来!”
  “小鬼”们只是凄惨地哭泣,不肯出来。一个武警不信邪,喝道:“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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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手八脚把小铺拆开,稻草、砖头一块块一抱抱扔向院子。最后在墙犄角发现了“鬼”。武警两脚踢出两个卷成球的东西:
  一对正在度蜜月的肥大的刺猬!
  鸡窝 二十(1)
  秋收拖拖拉拉一直到十一月底才算完,稻子、玉米、豆子……农场种的五谷杂粮成熟的日子都错开了,充实了女囚劳动改造的“课程”,忙得她们脚丫子朝天。十一月几乎阴沉了一个月。太阳忙了一春一夏一秋,请假盖上云朵絮成的厚被睡大觉。失去他老人家热辣辣的关怀,霉菌小虫大量孳生,纷纷向割下来的庄稼进攻,争夺人类的劳动果实,这又给女囚添了许多活儿。在这大忙季节,谢萝却足足歇了一个星期的工。不是优待,留在院里她也没闲着。皆因鸡窝组有三个“鸡”到日子了,需要提前总结,但是都不会写。九斤黄和柴鸡从来没和苍颉老头打过交道,一个大字不识;澳洲黑的右臂虽然还在,可是脑瓜里好像缺少什么零件,对一切都冷冷淡淡。鸡窝组的组长芦花鸡倒是能写,可是人头太次,皮队长布置叫她代笔,几天过去了,没人对她吐一个字。
  “这帮劳教分子真不识好歹!不想出去吗?”皮队长烦极了,真想不管她们,不写总结就继续劳教。但场部不允许,来人催了好几次,皮队长着急上火,嘴上长出一溜燎泡。
  “怎么了?”坐在大门口的方队长问她。“风雷激”的那位头儿一阵风似的在慈渡劳改农场点了一把火,又没能耐维持下去,这把火续不上“柴”没多久就灭了。他带着那一派的部下撤回城里。这时方队长已能拄着拐下地,皮队长便向场部建议让她来女劳教队看大门,腾出小郎可以下地带队。方队长在慈渡工作有年头儿了,上上下下都熟,对头一走,没人跟她为难,皮队长的意见很快通过。瘸了一条腿的方队长就得了这个差事,天天坐在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前值班。从中队长沦为值班员,方队长一点不在意,至少表面上没闹情绪。有什么可闹的?中华大地天翻地覆,高高在上的关进监狱的不知有多少,没打死你就不错,老伴王政委便是在“风雷激”那一派的手下咽的气。可是这位老公安真怪,腿断了,老伴被打死了,她系在慈渡劳改农场的那颗心却没有断。一双炯炯发光的大眼睛仍像探照灯似的扫着女劳教队每一个角落。皮队长戗了她的行,她不但不嫉恨,反而伸出手来帮这年轻人一把。
  “不会写,又不肯叫人代笔,花岗岩脑袋死不改悔!”皮队长气得说话无头无脑。
  “你叫谁代笔?”方队长当了多年的中队长,每个女囚的案卷都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一听便知说的是鸡窝组。等到听说皮队长安排的是芦花鸡,便笑了:“瞧你找的这个人,芦秀慧在三组吃不开。别瞧她咋呼,尽说瞎话,组里没人理她,都防贼似的防着她,哪敢叫她代笔?都怕她笔下不老实害人。要我说,你不该让她当组长,造谣说谎的人只能给政府帮倒忙!”
  “不能吧!芦秀慧的成分是城市贫民,不会跟政府作对!”皮队长十分迷信成分。
  “贫民就全好吗?好怎么会上这儿来啦?”方队长不同意,“我看这个芦秀慧相当厉害,春天接见的时候,司空丽揭发了她,秋天司空丽的胳臂就断了。那天谁在司空丽背后运稻捆?是芦秀慧吧?哼!”方队长没说下去,她心说:要是我在场,一定要调查个水落石出,公安人员是干吗的?就是查清坏人坏事!怎么能马马虎虎?
  皮队长被这位老前辈说得半信半疑:“芦秀慧有这么坏吗?顶多夸大事实。三组还能挑谁当组长?没有马只好用驴。偏偏又遇上写解教总结,怎么办?”
  方队长提醒她:“谢萝以前是三组组长,可以叫她代笔。”
  代笔写解教总结跟在邮局门口代写书信大不相同。代写书信是对方说什么写什么,加上抬头称呼、结尾问候署名便完事大吉。解教总结要写收获,写保证,写努力方向。柴鸡和九斤黄茫然望着谢萝,都没听懂她的问题,说道:“随便你怎么写,反正咱在劳教队没犯大错,政府不会不放咱!”说完便趁芦花鸡不在场,两人滚到一个被窝里鬼混,吱吱咯咯地一阵浪笑后不知哪一个曼声唱起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只是把里边的词都改了:
  “……七沟八梁一面坡,
  浑身是肉平展展,
  ……
  跟我一被窝——
  给你两毛钱——“
  唱完又商量,出了铁丝网当“二劳改”也不错,劳改农场男多女少,怎么样“耍仙人跳”、“打虎放鹰”;怎么样“空手套白狼”。听得谢萝一头雾水,以为她俩出去要改行练杂技或者去打猎。
  问到澳洲黑更绝:“收获?断了条胳臂!方向?老残队!”谢萝敢这么写吗?三篇总结还不能一模一样,她挖空心思捉摸炮制,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完工,比五十年代她在报社当记者写十条新闻还费劲。
  上午十点多钟,谢萝拿着誊清的总结向队部走去。皮队长十分挑剔,头天晚上来看了一次,嫌总结的格式不对,用红蓝铅笔打了许多杠杠,吩咐重抄一遍。三篇总结六千多字,足足折腾了谢萝一个晚上半个上午。
  大门口坐着方队长,身旁放着一副木拐。阴霾的天空、黄叶、铁丝网衬着她的蓝布衫和花白的头发,显得那么悲凉。这位昔日的中队长失去了过去威风凛凛的气概,倒缩短了她和谢萝之间的距离。她拉了拉盖着断腿的棉大衣,说道:“等一会儿,皮队长上场部了,马上回来。这总结得让她看看。”
  鸡窝 二十(2)
  连三篇解教总结都不敢拍板通过,谢萝立刻体会到方队长目前的处境,便乖乖地站在铁丝网旁边等着。
  “黄春花和柴凤英还‘鳔’在一起吗?”方队长大概觉得太沉闷,找了个话题。
  “还那样。”谢萝应了一句没再多说。人家快解教了,没必要汇报她们,这种缺德事谢萝不想干。方队长好像看透了谢萝的心事,嘿嘿冷笑一声。一阵冲动迫使谢萝冒出一句话:“方队长,您说说,我有哪点不如她们,为什么现在还不能解教?”
  问完,她就后悔了。这句话她问了有四五年,结果总是挨几句莫名其妙的呲儿。对方态度好一点的回答:“上头有规定不放你!”问烦了就说:“问你自己!右派帽子是你自己戴上的!”有一回正赶上方队长不痛快,撇着嘴皱着眉说:“抱怨什么?每次运动好比上班车,立场不稳的就得刷下来,只要一趟赶不上,趟趟都赶不上。不能解教?怨谁呀?只能怨你自己。”说得谢萝更糊涂,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行比小偷妓女杀人犯更严重,需要无期劳教。但是这一次奇怪,方队长没说这些刺人的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地位改变了,观点也就改变。方队长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前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老革命,在知识分子面前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反右斗争时期,她弄不懂“右派言论”到底反动在哪里,只知道“上头”说他们是反革命就一定是。她对反革命的概念是以“地主”来定格的,因此对于谢萝这种右派,她一向认为是跟地主一类的东西罪有应得。“风雷激”造反派一顿打,打醒了她。她觉得“上头”的话并不正确,老伴王政委和她在农场辛辛苦苦地干,连星期日都不休息,犯了什么罪?就算替犯人去领药,也是按政策办事,没有落自己的腰包。这便是错误,便是罪行,便成了“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走资派”?什么事情都要等到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认识清楚。方队长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前前后后想了个透,她的分析能力有限,但是越是头脑简单的人对是非辨别得越清。她只需确定是与非的标准,就能运用到任何方面。比如现在谢萝提出的问题,她立刻想到老伴王政委。谢萝的案卷她看过,参加革命的年头跟老王差不多,罪行也就那几条,和“风雷激”加在老王头上的也差不多。明摆着是不知得罪了哪个“神”,趁着反右斗争报复一下子。不过她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谢萝,只是含含糊糊说了三个字:“等着吧!”
  “等到哪一天呢?我已经劳教八年多了!”谢萝幽幽地说。
  方队长听出谢萝没说出口的那一句“我冤枉啊”。她暗想老王临死的时候喊的也是这句话。算你运气,关在铁丝网里,上头有令不准冲击劳改单位,要是在外头,你还有这条命?她又含含糊糊应道:“得了!就在这里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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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萝听到她着重吐出的“这里”两个字,不太明白,但是想起伙房老头送饭时悄悄说的“批斗会”,便觉得方队长话里有话。
  总结送上去,九斤黄和柴鸡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老母鸡和芦花鸡都得再呆一年。芦花鸡表面没事人似的,淡淡地看不出想什么,心里却在咬牙切齿:春天的计划如果成功,她早出去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几个月下来少挣多少金钱!青春一去不再来,窝在这里浪费多少青春?两个使绊的仇人,一个死了,一个残了,都难解她心头恨,她天天一言不发,盘算新的计划。
  老母鸡是劳教队的“虫儿”,有人出去等于开辟一条新路子,不能放弃。这几天她和九斤黄、柴鸡打得火热,密谈了好几次,不知布置下什么任务。柴鸡老实,一一应承。九斤黄烦了:“这么多事儿,我记不住!”
  “过了河就拆桥呀?”老母鸡连连冷笑。
  “不是冤鬼,是刺猬……”九斤黄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那也是禳解了变的!刺猬、黄鼠狼、狐狸、耗子……神通大着哩!”
  九斤黄眯着眼仰着脸:“姑奶奶不怕!”
  “小鬼的事露了,你怕是不能上这儿了!”
  “上哪儿?”
  “谋杀!得判十年以上劳改!”老母鸡轻描淡写甩出这张王牌。九斤黄立刻软了:“得!得!得!您老交待的事我还能忘了?”
  “是啊——咱俩的交情不是一年啦,水帮鱼,鱼帮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老母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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