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作者:[美] 尼尔·盖曼-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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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并不在这儿,而是身处很远的地方,远远地望着电影屏幕上的自己。在那部电影里,他是主角,可能还是个侦探。
他走向破冰车,痛苦地意识到冰层即时可能迸裂,冰层之下便是水,不冻结的情况下最寒冷不过的水。他继续走着,在冰面上跌跌撞撞地滑行前进,好几次失足摔倒。
他经过人们扔在冰面的空啤酒瓶子和啤酒罐,绕过为了钓鱼在冰面上凿出的圆洞。那些洞没有冻上,每个洞里都盛满黑色的湖水。
破冰车所在的位置似乎比在路上看到的远得多。南边湖面传来一声很响的咔嚓声,好像折断一根树枝,接着是什么很大的东西发出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有一根像整个湖那么巨大的低音弦在振动。整个冰面都在嘎吱作响,都在呻吟,好像一扇陈旧的门被人打开时发出的抗议声。影子继续走着,同时尽可能保持身体平稳。
这简直是自杀,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他脑中小声说,难道你就不能放手不管吗?
“不行,”他大声说,“我必须知道真相。”他继续往前走。
他终于来到破冰车旁。还没走到,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车子周围有一股邪气,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嗓子眼里也能感到一股恶臭。他绕着车子走了一圈,朝里面张望。里面的座椅肮脏不堪,还撕裂出很多口子。车里显然是空的。他试着打开下车门,车门都被锁住了。他又试了一下车尾箱,也锁死了。
他真希望他能带根撬棍来。
他的手在手套里握成拳头,从一默数到三,然后重重一拳,打在驾驶座旁的车窗玻璃上。
他手疼得要命,可侧车窗还是毫发无损。
他想跑步冲上去,只要不在冰面上打滑,他肯定可以一脚踢碎车窗。但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把破冰车震动得太厉害,让车下的冰层迸裂。
他看看车子,然后抓住上面的无线电天线。它原本是可以自动伸缩升降的那种,但十年前就锈死在全部伸开的位置上了。他来回摇晃几下,把它从根部掰断。他拿着天线比较细的那一头——以前上面还有一个小金属球,但早已不见了——然后用有力的手指把它弯成一个临时凑合的钩子。
接着,他把钩子插进车子前窗玻璃和橡胶密封垫之间,一直深入到里面门锁的位置。他用钩子在门锁周围摸索着,寻找到,又推又挤又扭动。钩子终于勾住了。他往上一提。
他能感到临时制作的撬锁钩子从门锁旁滑开了,没起任何作用。
他叹口气,再次试探开锁,这次动作更加缓慢,更加小心翼翼。他能想象脚下的冰层伴随着他身体的移动咯咯作响。慢一点好了
他终于勾到锁扣了。影子向上一拉,前门锁啪地开了。影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住门把手,按下开门键,然后一拉。车门并没有打开。
卡住了。影子想,只不过是冰把门冻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用力拉拽车门,脚在冰面上不住打滑。突然,破冰车的车门猛地拉开,碎冰渣溅得到处都是。
车子里面,那股邪气更加浓重,弥漫着腐烂的恶臭。影子被熏得直犯恶心。
他在车子的仪表板下面摸索,找到了打开车尾箱的黑色塑料拉手,用力一拉。
身后砰地一响,车尾箱盖弹开了。
影子走出来,站在冰面上。他手扶着车身,一路滑着,跌跌撞撞走到车后。
他想:在箱子里。
车尾箱盖弹起大约一英寸高,他伸手一拉,让箱盖完全敞开。
里面的臭味更加强烈。车尾箱底部积了大约一英寸厚的半融化的冰,要不是这些冰,恶臭本来会刺鼻得多。一个女孩躺在里面。她穿着一件弄脏了的大红色防寒服,暗褐色的头发很长。她的嘴巴紧紧闭着,影子无法看到她嘴里的蓝色橡胶牙套,不过他知道牙套肯定套在她的牙齿上。寒冷的天气保护了她的尸体,像一直把她冻在冰箱里一样。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临死时正在放声尖叫。眼泪冻结在她的脸颊上,还没有融化。
“你一直在这里。”影子对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尸体说,“每个开车经过那座桥的人都会看到你,每个开车穿过镇子的人都会看到你。冰上垂钓的渔夫每天都从你身边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这里。”
说完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么愚蠢。
有个人知道她在这里,那个把她藏在这里的人。
他上半身钻进车尾箱,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她拉出来。他弯腰靠在车上时,他的体重也加在车上。也许那就是引发事故的原因。
就在那一瞬间,车子前轮下面的冰突然裂开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可能不是。车子前半截蹒跚着往下坠落了几英尺,沉入漆黑的湖水。水从敞开的车门飞快地灌进车内。湖水溅到影子的脚踝,但他脚下的冰依然固定不动。他匆忙四下望望,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然后,一切都太迟了。突然间,冰面一下子倾斜下去,把他撞到车子和车箱里女孩的尸体上。车子后半截也沉进湖水,影子也被带了下去,落进冰冷的湖水。此刻正好是3月23日上午9:10分。
沉没之前,他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但寒冷刺骨的湖水还是如同一堵墙一样,猛地撞上他,把他那口气从体内撞了出来。
他跌倒了,翻着跟头沉下去,沉入黑暗的湖水,被车子带着一直沉下去。
他沉向湖底,沉向黑暗和寒冷。他的衣服、手套和靴子沉甸甸的,束缚着他。浸水后的衣服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
他还在继续往下沉,他想用力一推,离开车子,但它还是带着他一起下沉。然后只觉“砰”的一声巨响。是用整个身体感到的响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他的左脚脚踝扭伤了,脚崴了一下,身体被压在落在湖底的车身下面。他顿时感到一阵恐慌。
他睁开眼睛。
他知道湖底很黑,从理智上说,他知道这里实在太黑了,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但他依然能看到。他可以看到湖底的所有景物。他可以看到艾丽森·麦克加文苍白的脸,她正从敞开的车尾箱内看着他。他还可以看到湖底的其他车子——过去数年里沉入湖中的破冰车,车身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黑暗中的车架,半陷在湖底的淤泥中。影子好奇地想,在汽车出现之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东西充当破冰车,拖上湖面。
他知道,毫无疑问,每一辆车子的车尾箱里都有一个死掉的孩子。这周围有几十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曾被藏在冰面上,藏在全世界每个人的眼皮底下,藏过整个寒冷的冬天。当冬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每一个都随着车子落进冰冷的湖水。
这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所:莱米·霍塔拉,杰茜·拉瓦特,桑迪·奥尔森,周明,萨拉·林奇斯特,还有其他人,他们所有的人。他们躺在安静、冰冷的
他用力拔脚,脚被紧紧压在车身下面,而他肺里的压力已经越来越无法忍受了,耳朵也一阵阵刺痛。他慢慢吐出肺中的空气,无数气泡出现在他眼前。
马上,他想,我要马上呼吸到空气,否则就要憋死了。
他弯下腰,双手放在汽车保险杠上,想尽办法用力推它,甚至把身体用力顶在上面。可车子依然不动。
这不过是汽车的空壳,他告诉自己,他们取下了发动机,那是车上最重的部分。你可以做到的,只要继续用力推。
他继续用力推。
车子移动的速度慢得令人恼火,每次只移动一英寸,车子向前慢慢滑到淤泥中,影子终于把脚从车下的淤泥中拔了出来。他的脚在车上用力一踢,想推动身体在冰冷的湖水中浮起来。但身体纹丝不动。是外套,他提醒自己,外套太重了,或者卡住了什么东西。他从外套里挣脱出胳膊,麻木的手指摸索着拉开冰冻的拉链,然后从拉链两边脱出双手,感到外套已经扯开了。他匆忙甩掉外套,用力踩水向上游,离开那辆车子。
他只有一种向前冲的感觉,但感觉不出到底是在往上,还是往下。他努力憋住气,头和肺灼烧一样疼痛,他已经无法再忍受了,他确信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开始吸气,在冰冷的水中呼吸,然后死掉。就在这时,他的头撞到了什么坚固的东西。
是冰面。他用力推着湖面上的冰,用拳头拼命砸冰,但他的胳膊已经没多少力气了。他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再也无法推动任何东西了。周围的世界开始模糊起来,模糊成湖下寒冷的黑暗。除了寒冷,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简直太荒唐了。他想,然后回想起还是小孩时看过的一部托尼·柯蒂斯主演的老电影,我应该翻过来,面朝上,把脸贴到冰上,寻找空气。我可以呼吸,肯定有什么地方还残存着一点空气。但他只是漂在水中,全身冻僵,没有任何一块肌肉可以动弹,哪怕性命交关(确实如此)也无法动弹。
寒冷变得可以忍受了,甚至开始觉得温暖起来。他想:我就要死了。这一次他感到的是愤怒,是来自心底的狂怒。痛苦和愤怒让他爆发出力量,他以痛苦和愤怒为武器,挣扎着,挥舞着,让打算永远停止活动的肌肉再次活动起来。
他伸手猛推,感到手在冰层边缘上划破了,伸进了空中。他拼命挥舞着手,想抓住点什么。就在这时,他感到另外有一只手抓住他自己的手,向上猛拉。
他的头猛地撞到冰上,脸撞在冰层向下的一面。紧接着,他的头伸出水面,进入空中。他能看到他的身体也正从冰上的一个窟窿中钻出来。一时间,他只做了一件事:呼吸,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黑色的湖水顺着他的脸和耳朵流下去,他眨巴着眼睛。除了阳光、周围模模糊糊的物体和一个人影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有人正在用力拉他,强迫他爬出湖水,同时说着什么他就快被冻死了、快点、用力之类的话。影子扭动着身体,抖掉身上的水,仿佛一只刚刚上岸的海豹。他开始打寒颤,咳嗽,冷得发抖。
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摊开手脚平躺在冰面上。身下的冰面支撑不了多久,他知道,但知道并没有带来行动。思考变得非常缓慢,好像缓缓流动的浓稠糖浆。
“别管我,”他试图说话,“我没事。”但他说出来的只是含糊不清的几个单词,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他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子,就这些。只是休息一下,然后他就可以爬起来继续走动。很显然,他不会在这儿躺一辈子。
猛地一拽。水溅到他脸上,他的头被人抬高。影子感到自己正被人拖着走过冰面,后背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滑行。他想抗议,解释说他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下,也许睡上一小觉,这个要求很过分吗?然后他就没事了。别烦他,让他一个人安静待着。
他不相信他就这样睡着了,但他忽然站在一片辽阔的平原上,有一个长着水牛头和水牛肩膀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着巨大的秃鹰头的女人,威士忌·杰克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伤感地看着他,摇着脑袋。
威士忌·杰克转过身,慢慢走开。水牛人跟着他一起离开。那个鹰头女人也走了,猛地一蹬地面,展翅滑翔到天空中。
影子感到一阵失落。他想叫住他们,想请求他们回来,不要就这样离开他,但一切都开始杂乱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