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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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一三(2)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嘘!”啭着她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当然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祖父于是沉默了,不曾说“唱出了你后也就死去了你的父亲和母亲。”
边城一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
一切皆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谁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第一著,因此又忧愁又快乐的听下去。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惊动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温和悲悯的笑着,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做宰相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探情形。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的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兄弟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油船装货。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处是装成的,表示他有好消息可以奉告。他拍了大老一下,翘起一个大拇指,轻轻的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号,是我们地方唱歌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的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儿送给会唱歌的竹雀吧。”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在河岸边。一个水手正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坐在河边石头上,用脂油擦抹桨板。老船夫问那个水手,这船什么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见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
“爷爷,你同谁吵了架,面色那样难看!”
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边城一五(1)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还以为上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在此后几个日子里,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一到了晚间就故意从别样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两人吃完饭坐在屋里,因屋前滨水,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晃了一阵,估计全屋子里已为蒿艾烟气熏透了,方把烟包搁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从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虎耳草,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预备怎么样?”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这不大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唱歌吗?”
“照理说: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听。可是人家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
“爷爷,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点心事,不是同听竹雀唱歌一样吗?”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
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爷爷笨得很,话也说得不温柔,莫生气。我信口开河,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应当当笑话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给过你这件事了,你那神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走马路,为你来唱歌,向你攀交情,你将怎么说?”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究竟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
祖父说:“你试告我,愿意哪一个?”
翠翠便勉强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
“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说的若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
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吗?”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
“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
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一回事?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爷爷,你不快乐了吗?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
“我万一跑了呢?”
“你不会离开爷爷的。”
“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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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一五(2)
“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凤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说过全是像疯子,毫不讲道理?”
祖父说:“翠翠,我到那时可真像疯子,还怕大水大浪?”
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
祖父不作声了,他想到不犯王法不怕官,只有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
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点儿乱。
翠翠忽然说:“爷爷,你唱个歌给我听听,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个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作声时,翠翠自言自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原来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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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一六(1)
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青小伙子,到城门边正预备入河街时,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出城,一见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来城里!”
“什么事情?”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坏了。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息,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个不吉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老船夫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闻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说?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