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集-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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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不解,叫来王琼阁,这才知道明瓦就是通缉犯的儿子,而他之所以撕告示,是不忍心看父亲那一眨不眨的眼睛。老师同情明瓦的遭遇,放他回去了。只是从公安局又要了一张通缉令,重新贴上。从那以后,明瓦经过学校门口时,总是低着头。他也不爱到街上去,惟恐又撞上白纸中的父亲。
周巾的通缉令随着雨打风吹,徒自飘零了。明瓦一年年长大了,他相信父亲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由于他总是班上最落后的那名学生,所以连蹲了两级,初中毕业时,已十八岁了。王琼阁正为明瓦的前程犯愁时,机会来了。王琼阁有一个朋友在县武装部工作,那年招兵,兵源不足,他想起王家的养子来,找到王琼阁,说:“明瓦学习不好,人又蔫,干脆让他参军得了,到部队摔打几年,没准还出息了呢。”于是,王琼阁就给明瓦报了名。政审和体检轻松过关,明瓦到天津参军去了。他在部队是后勤兵,养猪。这活儿在别人眼里又脏又累,可明瓦喜欢,他把猪儿侍弄得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的,部队的领导很满意,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当兵的时候,明瓦没有休过一次探亲假。王琼阁思念他,在养子当兵的第二年春节,领着老婆,专程探望。明瓦用省下的津贴,给养父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给养母买了件软缎棉袄。养父养母分外感动,说明瓦孝顺,如同己出,他们不愁没人给养老了。三年兵役服完,明瓦高了,壮了,气色也好看了,只是仍然不爱讲话。转业前,领导找他谈话,说是不舍得他离开部队,问他想不想在后勤这个岗位再干两年?他们可以考虑他入党的问题。明瓦想了想,答应留下。就这样,他当了五年兵,养了无数头猪,如愿以尝入了党,二十三岁那年夏天复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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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百雀林(3)
明瓦真是幸运啊,很多老兵复员后,并没有分配上工作。可是他一回到县里,赶上公路管理站增编,组织部一调他的档案,知道他在部队入了党,而且立过一次三等功,立刻就把他安排进来了。明瓦当上了收费员,成了正式工人。月月有工资的日子,如同天天有日出,让人心底光明。那时私营的店铺越来越兴旺,做买卖的人多了,街市热闹起来了。明瓦心情好,每每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时,总爱打着口哨。永望村那些靠种地为生的亲戚们,知道小没发达了,都羡慕他。他们进城,喜欢找他。明瓦的工资一半交给养父,一半零用。他不舍得花钱,但亲戚们一进城,他不花也得花了。他仔细,他招待亲戚,夏天通常是到粥铺,冬天则去面馆。明瓦的哥哥明斋已结婚,做了父亲了;姐姐明霞嫁了一个叫二歪的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家里的庄稼种得不怎么样,但他把自己收拾得挺利索,梳分头,抹头油,抽过滤嘴香烟,喝瓶装的酒。他们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王琼阁看明瓦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他自己又不善于跟女孩子打交道,就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只要女孩子一进家门,明瓦就慌里慌张地躲起来。王琼阁唤他出来,他低着头,受气似的,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他的对象也就相一个,黄一个。王琼阁犯难了,以为明瓦从小在家庭中受了刺激,想打一辈子光棍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不看人家?是害羞吗?明瓦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吭吭哧哧地说:“没奶味。”原来,他认定好女人身上应该有母亲身上的那种奶味,他没从那些姑娘身上闻到那气息,因而不抬头。王琼阁得知缘由后,笑了,说:“傻儿子,生了孩子的女人身上才有奶味,为姑娘的时候,她们身上应该是苹果和梨子的气味啊。”
明瓦工作上兢兢业业,他到公路管理站的第二年,便是以工代干;又过了一年,单位把唯一的转干指标给了他,明瓦成为正式干部,做了稽查科的一名科员。王琼阁大喜过望,在饭店摆了三桌酒席。一桌是明瓦单位的同事,一桌是王家的街坊邻里,还有一桌就是永望村的亲戚们。这三桌席,同样的酒菜,但场面却是不一样的。明瓦单位的人吃得很斯文,酒桌上每道菜都有剩余。王家的邻里,吃得卖力,但不张扬,菜虽然有见底的,但杯盘碗盏井然有序。而永望村亲戚们的那桌席,简直看不入眼,他们吃得狼狈,桌子上到处是鸡骨头和鱼刺,光是酒杯,就摔碎了两个。二歪喝得拿不住筷子,便用手抓菜,弄得满手油污。明霞手中提着个塑料袋,未等人吃完,就把炸鸡翅和肉丸子打包。明斋喝多了嫌热,脱掉外衣,只穿件背心,那背心千疮百孔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味。明瓦看亲戚们如此的情态,脸上挂不住,浑身不自在。倒是王琼阁,他心平气和,二歪吆喝添酒,他就添酒;明斋说菜不够吃了,他就赶紧再加两个菜。酒席散后,亲戚们一行又到王琼阁家小坐了一刻,喝了壶茶,这才搭客车回村。明瓦送他们到汽车站,为他们买了票,一一送上车。等他回家后,养父对明瓦说,亲戚们走后,他发现家里少了一罐茶叶,一个老花镜,一个烟灰缸。明瓦气得青了脸,他骂了一句:“没臊的!”
这以后,亲戚们进城找他,他连粥铺和面馆也不带他们下了,只是在街头的露天大排档买上几碗豆腐脑和一斤烧饼,打发他们。
一晃儿,明瓦二十七了。这年秋天,他找了个对象。这个“有奶味”的对象,差点没把王琼阁夫妇气死。
有一天,王家的马桶堵了,明瓦到一家土产日杂用品商店去买疏通管道的皮碗。那是个小店,店主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男孩。明瓦一进去,就被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香甜的奶味迷住了。她个子不高,肤色白皙,眼睛不大,笑微微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健康、和善。一个皮碗才四块钱,可明瓦那天带去的是一张面值伍十元的钞票,她找不开,店里又没其他的客人,她就把孩子往明瓦怀里顺手一放,让他帮着看一会儿店,到隔壁的店铺破钱去了。小男孩不认生,他偎在明瓦怀里,冲着他笑。明瓦觉得店主是个没心计的女人,她把孩子和店铺,那么轻易就托付给了生人,如果他顺手偷上一把锁头或是一只盘子,掖在怀里,她不是因小失大,赔了吗?店主身上的奶味已让明瓦无限神往了,加上她为人的诚恳,那一瞬间他有被幸福击中的感觉。女主人回来时,那孩子在明瓦怀中突然打了个挺儿,肩膀一耸,一股尿水刺了出来,淋湿了他的衣服。店主见孩子尿了客人的身了,不好意思,一再道歉,虽然她已经把整钱换成了零钱,但执意不肯收明瓦的钱,从兜里另翻出一张伍十的整钱,连同皮碗一同递给他,说:“这孩子真是的,怎么偏偏往客人身上尿?我也不能帮你洗衣服,这个皮碗你拿去使吧!”明瓦说他不能白拿,一定要付钱。店主说你要是给钱的话,我就不卖你了。明瓦只好拿着皮碗,一步一回头地回家了。家中的马桶疏通以后,明瓦老惦记那个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往那个店里跑。今天去买个盆,明天买把铲子,后天又从那儿拎把水壶回来。王琼阁诧异,对明瓦说:“怎么老往家添置这些没用的家把什?”明瓦不言,照买不误。久了,得知店主是个离婚的女人,她的前夫也做买卖,开了家灯饰店,女人怀孕期间,他熬不住,和一家澡堂的搓澡员好上了。女人知情后,一生下孩子,就和丈夫离了婚。这女人的名字与明瓦母亲“文春”的名字一字之差,叫文秋,明瓦觉得母亲在冥冥之中是认可这门亲的,于是开始追求文秋,帮她上货,打扫店面。他买礼物不买给文秋,而是给她的儿子彬彬,虎头鞋、绒线帽、围嘴、拨浪鼓、奶片、芝麻糖,吃的用的玩的都有。文秋一看明瓦对彬彬这般好,便一心一意跟他处上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初冬时,明瓦跟养父提出了结婚的事情。养父一听明瓦看上了一个离异的人,她带着个孩子,比养子还大两岁,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王琼阁和老婆商量好了,一定要把这门亲搅黄。他们威胁明瓦,说是如果他跟这个小店主结婚,他们不给他房,不给他钱,不给他办一桌酒席,将来他有了孩子,他们也不会帮着带。总之,他一意孤行的话,他们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明瓦听完养父养母的数落后,用一句“没门儿”,回敬了二老,王琼阁气得老泪纵横,一声声地叫着:“小没,小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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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百雀林(4)
明瓦拗着家人,和文秋结婚了。文秋有三间平房,明瓦是倒插门。王琼阁爱面子,也心疼养子,还是在饭店摆了十桌酒席。宴席上,文秋的娘家人跟中了彩似的,个个喜笑颜开的;而明瓦的亲属,则如感染了瘟疫,垂头丧气的。王琼阁抽搐着脸,一句祝福的话也没说给这对新人。明斋觉得弟弟找个带孩子的女人很丢人,一入席就喝闷酒,菜未上齐,就醉倒了。明霞最受不了的,是彬彬。她左一眼右一眼地剜他,好像彬彬是颗毒瘤。只有二歪,对明瓦竖起大拇指,说:“高啊。二岔的韭菜,回锅的肉,鲜啊,香啊!”二歪的话虽然粗俗,但说到明瓦心坎上了,他和二歪喝了一杯酒,还叫了他一声“姐夫”,把二歪美得直眯眼。趁着明瓦心情好,二歪说他想在城里开一家卖种子的商铺,请明瓦帮着申请个执照。一向谨慎的明瓦豪爽地答应:“没说的!”
蜜月中的明瓦美滋滋的,他上班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以前单位的同事都叫他周明瓦,可是婚后,他让他们喊他“小没”,因为文秋爱叫他这个名字。
文秋一如既往地带着彬彬开店,只是她的店铺比别人家的关得要早。她一定要赶在小没下班前回家,为他做晚饭。小没呢,他心疼文秋,一进门就奔厨房,帮着做活,常常因为从文秋手中抢铲子和勺子时,把它们弄掉在地,夫妻俩在炊具落地的“当啷”声中相视而笑,说不尽的恩爱。转年春天,文秋怀孕了。小没怕妻子太辛苦,让她雇个人看店,安心在家静养,可文秋说她喜欢忙碌。这样,她背上背着一个,肚里又怀着一个,每天准时地去开店。文秋怀孕期间,小没尝到了不能与妻子亲热的苦楚,他似乎理解了文秋前夫的越轨行为。为了度过那一个个难熬的夜晚,小没特别喜欢在月亮下干活,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筋疲力尽地睡去。
文秋的肚子越来越大时,小没的姑姑患了乳腺癌,进城来做手术。术后,为了省下住院费,她住进了小没家。陪护姑姑的,是明霞。文秋热情地招待她们,买活鸡活鱼,日日煲汤,家中的餐桌总是七碟八碗的,有荤有素。姑姑吃得好,恢复得不错。但她因为失去了一只乳房,想起来就哭。说什么虽然她六十了,孩子也一堆了,但做为一个女人,缺了乳房,等于失去了太阳,余下的日子就是黑暗的。她一哭,无儿女的明霞也跟着哭。文秋安慰完这个,又得安慰那个。她们住在小没家,分文不出,是活不干,似乎文秋伺候她们是应该应分的,其实明霞本是个勤快人。小没诧异,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明霞一撇嘴说:“你娶了个二手货,她不干活,还让亲戚们干啊?”小没讥讽道:“你不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