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集-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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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泡在麻将桌旁,他的晚餐常常是从快餐店买来的肉包子。他太想吃一顿女人做的晚餐了,所以当陈青问他有无老婆时,他痛快地说,那个肥婆早死了!结果肥婆那日手气好,提早回家了。她把男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抓起电话要报警,想把陈青送进拘留所。陈青灰头土脸地被扫地出门,当她踟躇在街头,看着万家灯火的情景,不知该宿在哪里的时候,还惦记着人家煤气灶上炖着的鲫鱼豆腐,担心汤熬干了,少了汁液,菜的美味也就减去了十之六七。而那次深秋去海拉尔,她参观了日军当年遗留下来的一处地下工事。陈青披着分发给游客的棉大衣,沿着石级下到十几米深的地下的时候,注意到阴湿的地洞口有一个弯曲着腿的黑脸汉子,他披着棉大衣,忠于职守地做着守卫。陈青想一个人常年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一定渴望着喝碗女人做的热汤。她上前与他搭话。他很健谈,他说自己原来是乳品厂的工人,现在小企业经营不景气,都被大企业兼并了。合并后要不了那么多人,他回家了。不过他很快找到了这份在地下工事里做守卫的工作。他说别人都不愿意干这活儿,嫌终日不见阳光,又冷又潮,除了看游客的脸,就是那些冰冷的石头。他说只要有口饭吃,他不在乎这工作是地上的还是地下的,只不过这些年呆在地下,他得了风湿病,腿开始弯曲了。他还不无调侃地说,我最恨日本鬼子了,可是没有想到他们当年做的孽,还让我得了份工作,这世道,荒唐啊!陈青问他,是不是每天一回到家,最渴望喝上一碗热汤?他张着大嘴叫着,是啊,是啊,可是我老婆手艺差,做饭一根筋,除了菠菜豆腐汤,别的都不会!陈青告别这汉子后,就进了市区,她先到百货商场买了一个深口保温罐子,然后找到一家饭店,跟店主讲好了,她付钱,借用一下灶房,她要亲手煨上一锅汤。那是下午两点的时光,不在饭口上,灶房闲着,店主觉得这生意划得来,应允了。陈青见冰箱中有猪骨,就把它用开水焯了,倒掉血水,放到大的钢精锅里,添足水,放上花椒、大料、黄酒、少许的酱油和米醋,再投上几棵红辣椒、一些姜丝和葱段,急慢火交错地熬起来。一个多小时后,汤泛出淡淡的奶色,她将掰成片的大头菜、切成月牙形的西红柿和条状的冬瓜天女散花般地撒上去,慢火又煮了半小时,这时打开锅盖,发现汤汁紧了,鲜香味也更浓了,在关火后趁着余温将一把香菜末扬上去,一锅有着微微酸辣气的猪骨蔬菜汤就大功告成了。她将浓汤盛了满满一罐,将盖旋紧,免得热气跑出来,出了饭店后叫了辆的士,直奔山中的地下工事。那时已近黄昏,太阳摇摇欲坠着,是下班的时候了。陈青站在那里,等了大约十几分钟后,看到那个男人一瘸一拐地拾级而上。他一踏上地面,她就迎上去,说明来意,把那罐汤送到他怀里。那男人就像抱着一个三世单传的儿子一样,激动得抖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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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7)
陈青和马每文以前是分居不分餐,现在不但分餐了,而且洗衣、打扫一类的活计也是各做各的了。每到周末,他们就像到了时令的候鸟必定要迁徙一样,飞离家门,周一时疲倦地归来。陈青即便不做远途的旅行,到了双休日时,也要就近到乡镇走一走,否则,她独自呆在家中,空虚和伤感就会像两只缠人的蜘蛛,用它们吐出的丝织成一张网,牢牢把她罩住。
如果不是因为圣诞节发生的那桩震惊寒市的杀人案,马每文和陈青的第三地之旅还将潮涨潮落地进行下去。
那个寒冷的夜晚,陈师母在炉具厂的裁缝铺子,用一只手杀死了丈夫和王卷毛。
每一件恶性事件的发生,都能让媒体跟着兴奋一阵子。寒市电视二台的“法制纵横”、广播电台的“空中论剑”、以及《寒市早报》和《寒市晚报》,都辟出整块时间或整版篇幅报道此事。所谓的“报道”,不过是极力渲染事件的现场气氛,电视画面和报纸的新闻配图充满了血腥之气。一时间,电视收视率直线上升,电台收听率也扶摇直上,至于两份竞争最为激烈的《寒市早报》和《寒市晚报》,简直就是打起了一场重量级的拳王争霸战,各出拳路,令人眼花缭乱,报纸的零售额一路看涨,乐坏了办报的人和卖报的人。看看这些新闻报道的标题吧:《独臂女杀夫泄私愤、野鸳鸯命丧圣诞夜》、《裁缝铺血案》、《一个管道疏通工移情别恋的哀歌》、《恨海情天不归路》、《圣诞夜鬼影》等等。《寒市晚报》甚至辟出专栏,做这个事件的追踪报道,执笔者就是遗梦。他的第一篇报道回顾的是事件的起因;第二篇采写的是王卷毛的丈夫,这个失去不贞妻子的农民竟然号啕大哭,说一个女人长了那么一身好肉,说摸不着就摸不着了,他心里疼得慌;第三篇报道的是曼苏里陈青家人对此事的反应,陈黄终日哭哭啼啼,蒋八两声称不能娶一个杀人犯的女儿,欲退婚。陈白担忧的是此事会影响他毕业后找工作。张红倒是处变不惊,她联合了一百多人,联名给法院写呼吁信,说陈大柱和王卷毛是一对奸夫*,陈师母逆来顺受了多年,此举实在是被逼无奈,请求法院对陈师母能从轻发落。陈墨呢,这个愚痴的家伙照样一天不落地当着投递员,家中发生的事情似乎就像每天从他手中分发出去的信件一样,无关紧要。陈家子女中,陈青是唯一没有被访的,不是遗梦放过了她,而是出事之后,她关闭了手机和家中电话,连单位也不去了。遗梦的第四篇报道是对陈师母的访问,她在那个夜晚出手利索地连杀两人后,提着凶器,徒步到公安局自首去了。据值班民警回忆,这个穿一套灰蓝棉服的消瘦而憔悴的老人走进公安局后,一直在打哆嗦。警察问她话,她一句不说,只是“当啷——”一声把血淋淋的刀扔在地上,抓过桌子上的询问笔录和一支笔,写下了以下的话:我杀了那个用两条胳膊搂抱我男人的女人和非要搂两条胳膊的我的男人,你们去炉具厂的针线王裁缝铺子验尸去吧!警察问她话,她一概不说,所以先前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她不仅对待警察的询问表示沉默,对记者的采访也不置一词,所以遗梦对她的采访,只能是浮光掠影。
陈家的凶杀案,使马每文又回到家中。他把床头柜上的旅行票据全都收进抽屉,肩负起了每天做晚餐的重任。可无论饭菜怎么诱人,他们都毫无食欲。马每文频繁与他司法界的朋友通电话,还携带着贵重礼品低声下气地上门拜访、求情,想让陈师母的罪责能减轻一些。公安局的一个人对马每文人说,陈师母用一只手连杀两人,且都是一刀致命,实在令人惊叹。从她下刀位置的准确性和利落性来看,就连职业杀手也会为之叹服,好像演练了成百上千次似的。陈青对马每文说,一定是宰羊人教她的!她经常去看人杀羊,当然知道怎么下手了!陈青把她在曼苏里看到的宰羊的情景诉说给丈夫,她在讲到羊绝命前哀怜的叫声时泪如雨下。马每文把她抱到怀中,满怀怜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这是他们分居后他第一次对她做出亲昵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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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地晚餐(28)
三天后,马每文带回了一份当天的《寒市早报》,社会新闻版用醒目标题做了一个陈师母杀人案的报道,主标题是:凶杀案背后;副标题是:迷途的羔羊。作者是张灵,她亲赴三一屯采访那个常来曼苏里的宰羊人。原来那是一个曾坐了七年冤狱的人!十年前,他外出买马,回来后发现老婆失踪了,就去派出所报案。几天后,一个打鱼人在一个河汊子发现了他老婆的尸体。尸体的颈部、乳房等处伤痕累累,好像死前经历了性侵犯。因为那男人说不出老婆失踪的具体时间,他外出又有重大的作案嫌疑,所以被带到公安局接受讯问。那时已是深秋,快近年底了,审讯他的人想尽快拿下案子,以完成每年下达的破案指标。他们不允许他休息,昼夜连番审讯他,连续四天没有合眼的他终于抵挡不住了,说,就算我杀了她吧,让我好生睡一觉吧。于是,他因故意杀人罪而被判了个死缓。他想反正心爱的老婆不在了,他无论怎么活,跟死也没什么分别,就在狱中捱日子吧,所以也就没有提出上诉。谁知三年前,完全是个偶然,有个流窜犯罪的流氓盗窃团伙的主犯落网了,他不无炫耀地交代他曾经*过多少人,抢到了多少财物,凡是对那些不从他奸淫的女人,一律将其杀害。他带着钦佩之情特别提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就是正在服刑的男人的老婆。罪犯说,那女人力气蛮大,他要*她的时候,她和他撕打起来,奋力挣脱了。他追赶她,她奔向河边,对他喊道:俺的身子是俺男人的,俺就是死了,你也别想沾!说完,“咕咚——”一声跳进河里。那时正是阴雨绵绵的秋季,河水滔滔,她在里面扑通了几下,很快就被激流卷走了。罪犯说,就是在那个瞬间,他有了“收手”的想法,觉得无论他强暴多少人,内心还不如一个女人强大。可是他是团伙的头儿,跟他混饭吃的人多,他是不可能有回头的可能了。
案子真相大白了,那个可怜的男人走出了监牢。七年的牢狱生活,使他的头发掉了多半,牙齿也脱落了多半,满脸都是皱纹,看上去俨然一个老头了。出狱后,他不种田了,他饲养了很多羊,每天拉一只出来宰杀。他宰羊时从来是将刀从羊的颈窝下手,一刀致命,干净利落。宰羊人在接受张灵采访时承认,他在狱中觉得生活无望,倒是能睡得着觉,可是出狱后,他整夜失眠,耳边老是轰响着“咕咚——咕咚——”的投水声,这声音让他绝望,于是他开始练习宰羊,很奇怪,在羊绝命的“咩咩”的叫声中,在用刀杀羊直至把它肢解的过程中,他获得了*和宁静。他说第一次杀完羊时,内心异常舒展,当晚就睡了个好觉。从此以后,他迷上此道。最近一年多,他每天载了一只羊出来宰杀,卖完羊肉后到酒馆吃喝上一顿,然后带着一张血淋淋的羊皮回去。他先后去过朱堂县和磐石县,它们都是寒市下辖的县,离三一屯不远。可他在朱堂县宰了两个月的羊后,被当地一个卖羊肉的黑脸汉子给暴打一顿,不许他再踏入朱堂县的地皮;他转战到了磐石县,也是好景不长,当地工商部门的人跟着他收税,食品检疫部门的人不断给他下罚单,他只好冒险向寒市挺进。他的第一站是曼苏里,如果此处经营不下去,他就去炉具厂,或者是深入寒市腹地。他说俗话说“灯下黑”,他不怕到人多的地方宰羊。他很庆幸在曼苏里一连宰了几个月的羊,没人来干涉他,羊肉出手也快。他坦承确实注意到了一个独臂老女人,几乎是一天不落、风雨不误地来看他宰羊。她很少买羊肉,可就是喜欢看。他常常在卸完肉抽上一支烟歇息的时候,注意到她。别人的眼睛里都发出如常的光芒,只有她的眼睛饱含着泪水。
张灵以此为切入点,把这桩冤案与陈师母的杀人案联系到一起,分析陈师母在生活中是一只待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