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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大哥-第17部分

小说: 大哥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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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
  据说每天晚上要喊上一百声,所以母亲的嗓子总是哑的,眼泡总是红肿的,神情总是憔悴的。我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皮包骨。母亲一日日地瘦了下去,成了骨包皮。三个姐姐两个哥哥轮流值日,每人在我的床前答一个晚上。我二哥最坏,母亲喊毛头哎,回来哟,他在家里小声答,不回来。父亲从书上抬起了眼,瞪了我二哥一眼,我二哥吐吐舌头,大声答,回来了。这一切都被我看在了眼里,所以我认为父亲是关心我的,只是他不愿表露出来而已。他总是很爱面子,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天气已过了炎炎的夏天,转眼是秋风萧瑟了。我还是那个老样子,一天到晚神神道道。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的魂根本没有丢,我只是不想同大人说话而已。但是人的胆子明显地小了很多,天一黑我就钻进了被窝蒙头大睡,而且还要点灯,一吹灯我就会看见一只硕大的黑鸟伸了爪子来抓我的心,我就吓出了一身汗,我每天晚上汗都湿了衣服。有个知青说我这是盗汗。这时的知青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回城了,向叔叔也走了。小兰姐姐也出嫁了。小兰姐姐出嫁时,我躲在家里哭了一场。母亲问我哭啥,我说我舍不得小兰姐姐。母亲高兴坏了,这是我几个月来开口对大人说的第一句话。母亲逢人就说,谁说我们家毛头是个神经(精神病患者),他心里有数得很,晓得哪个对他好,人家小兰出嫁他哭得个泪人儿似的。母亲逢人便说,她是想让别人分享她的喜悦呀。
  母亲还是继续为我喊魂。我不忍心我的母亲再这样为我而操劳,于是我不同小猫小狗们说话了,我开始同人说话。我的疯病就这样好了起来。母亲认为是她把我的魂喊回来了,父亲也对我和蔼了起来。小村的夜晚,突然没有了母亲的喊魂声,显得格外的空洞,开始的一段时间,很多人反而不习惯了,他们说不听到那一声声的喊魂声睡不着,心里总觉得在等一个什么东西。
  小村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静,可是突然,全大队的人、全公社的人都沉浸在了一种更大的恐惧和悲痛中。我父亲整日里沉着脸,我爷爷哭得昏死了过去,醒来后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爷爷成了一个瞎子。
  听大人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去世了,一下子,天仿佛塌了下来,幸福的生活仿佛就要一去不复返了,父亲没有心思再管我们,他们都像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只知道沉在巨大的悲痛之中。那时我一天到晚都看不到父亲母亲,我也像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那天天黑时,我却在村口遇见了接生婆子,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正是她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扔进了茅坑里溺死的,我突然什么都记起来了,就是从那天以后我就疯了的。我转身想跑,但接生婆子拐着小脚已朝我逼了过来,接生婆子伸出了鸡爪子一样的手来抓我的头,接生婆子咯咯咯地笑着说,这不是王家的毛头吗?你还是我接的生呢,你别跑,让我来摸一摸。我就真的听她的话木在了那里,我的腿已不听使唤了。
  接生婆子用冰凉的爪子在我的头上摸着,咯咯咯地笑,说好孩子长这么大了,然后瞪着一双绿眼说,那天晚上你看见了什么呀?接生婆子揪着我的腮帮子说,长了一张嘴巴不要乱说,不然我把你丢在茅坑里淹死。

灵魂的事(3)
接生婆子咯咯咯地走了。就是从那一晚起,我开始做噩梦。
  一本书上说,噩梦醒来是早晨。然而我的噩梦醒来还是噩梦,仿佛我的大脑就是一台放映噩梦的机器,眼睛就是机器的开关,一闭上眼,噩梦就开始上映了,这种恐怖是永生难忘的。还有一点,我的那些噩梦是完全相同的,一模一样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拷贝、克隆。我的梦境是不完整的,没有故事,没有人物,那环境也是虚幻的,没有空气,没有水分,没有花草树木,没有一丁点有生命的东西。充耳的是尖锐的叫声,那种声音也是我从未听到过的,那声音几乎要震破我的耳鼓,醒来以后,耳朵里面还在嗡嗡作响。在梦中,我无比地痛苦。我挣扎,但没有一丝的力气;我呼喊,但是喊不出声音。我像一匹负重的蜗牛(只是一种感觉,并没有蜗牛,但我感觉那个东西像一只蜗牛,而且那个像蜗牛的东西就是我)爬行在无边的沙漠里,一会儿是烈日如火,一会儿又是狂风大作,但是我还是在爬呀爬呀,怎么一下子却飞到了天上,有一根极细的线,直伸向了宇宙深处。我就爬上了那条线,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暗示我,爬过去吧,爬到了线的尽头你就自由了,就快乐了。可是每当我用尽了力气爬到那线的中间时,线却突然断了,一大堆线压在了我的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蜗牛)又慢慢地从线堆底下爬了出来,这个过程是极漫长的,我一直处于一种窒息状态。终于,那根线又飞了起来伸向了宇宙,我爬了上去,爬到半途,线又断了,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爬线运动。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就这样没完没了,周而复始,爬了一圈又一圈,爬了一夜又一夜。
  我对母亲说,姆妈,我又做噩梦了。
  母亲说,那你把它说出来呀,说出来就没事了。
  可是我说不出来。
  母亲就摸了摸我的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古怪的噩梦纠缠我一个多月之后,我开始了梦游。我会半夜起来磨刀,磨我的那把鬼子军刀,磨得霍霍作响。
  父亲问我,磨刀干吗?
  我说:杀人。
  父亲说,杀谁?
  我说,杀你。
  父亲扬起手要打我,还没打,我却倒在地上呼呼地打起了呼噜。
  这是父亲第二天对我说的。我表示不相信,父亲就把那把刀给我看,刀果然磨亮了。
  父亲把刀藏了起来。但第二天晚上我又按时起来了,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父亲和母亲都起来了。父亲问我在干吗,我说找东西。父亲说找什么东西,我说找刀。母亲说找刀干吗,我说,杀爹。母亲给我一根筷子,说,给你刀。我就接过了“刀”。父亲说,这是爹,你杀吧。父亲说着伸过来一个枕头,我就用筷子杀枕头,我杀、杀、杀,然后我倒在地上就睡了。据说梦游的人两眼发直,又据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受惊吓的,一吓就会吓死。
  第三夜,我又按时起来了。父亲有一块手表,父亲看过表的,父亲说我起来的时间比表还要准时。不知是不是有一点夸张,我父亲这个人有时说话有一点爱夸大其词,他曾经就夸张出来一个亩产万斤粮的典型。不过这不算厉害的,有的地方夸出来的是亩产五万斤。火炬大队就夸张出过一个母猪一窝下五十个猪仔,还上过报纸。这是听父亲说的。父亲说这不叫夸张,这叫革命浪漫主义。
  第三夜,我又按时起来梦游了。这一次我不杀爹了,却抱了一个枕头一拱一拱的。父亲问,毛头你这是在干吗?我说:搞逼。父亲忍住了笑问:搞谁?我突然一翻斗鸡眼,冲父亲喊,杀,吓父亲一跳,然后自己上床睡觉了。
  我一连梦游了十几天,每天都不重复,每天都有新花样。父亲在多年以后对我讲起这些细节时哈哈大笑,父亲都笑出了眼泪。我也哈哈大笑,仿佛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或者认为父亲是在编故事。但是父亲说这是真的。我是否真的梦游了呢?我梦游时有没有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我也说不清了。后来是母亲请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在我的手指上用小刀划了一道口子放了一些血,又给我扎了几次银针,我就不再梦游了。可惜有关我梦游的事我只能听别人告诉我。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不知道,却要别人来告诉你,这是否就是梦游的特征,那么,现在有很多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他们也都是在梦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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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1)
我们兄弟终于相聚了,在大哥失踪一个月零十天后。
  我当时正在写一篇寻找大哥的文章,我希望文章发表后能帮助我打听到大哥的消息。没想到,大哥像他当初突然失踪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大哥的神色看上去很疲惫,头发很长,脸比从前更加长了。我问大哥这一个多月去了哪里。大哥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嘴角在剧烈地抖动着。看得出来,大哥是不想回忆那一个多月里的痛苦往事。
  在厂门外的小店,我要了两瓶啤酒,又要了一袋红泥花生、一包饼干。兄弟俩吃着花生、饼干,喝着啤酒。大哥仰起脖子喝了半瓶啤酒,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哇哇地痛哭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劝大哥。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这个我们村子里昔日的才子,这个为了家庭快速致富而受尽了苦难的男人,突然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我没有劝大哥,只是把手放在了大哥的肩膀上。我想告诉大哥的是,再苦再难,弟弟都会帮他一起扛过去的。大哥哭了一会儿,可能感觉心里好受多了,擦干了眼泪,开始剥花生吃。大哥吃一粒花生就喝一口酒,桌子上很快就堆起了一堆的花生壳。大哥喝完了一瓶啤酒,我又叫了一瓶,大哥很快把第二瓶喝得快见底了。大哥喝酒时一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大哥真的是平静了下来。平静下来了,大哥就说他想通了,想明白了,他说他再也不能这样活了。他说他这些年来活得太窝囊了。
  我问大哥一个多月来去哪里了。大哥很平静,也很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对于那一个多月来的经历,大哥那天没有对我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大哥来厂里寻不着我,就去了南头关。大哥果真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他是想进关去。他想知道关内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一个妻子抛开了自己的丈夫,能让一个母亲抛下了自己的儿女。听说关内有着全国最高的楼,有着全国最漂亮的马路,还听说,进了关还可以看到大海。我的大哥说他当时甚至还想过去看大海。天真的大哥,其实骨子里还是浪漫的,饭都吃不饱了,还在想这些虚妄的东西。
  大哥没有边防证,他到了南头关的时候,就在关口徘徊。这时过来一个瘦子对他说,老乡,想不想进关?大哥紧张地说想进关。瘦子说他可以把大哥带进关,带一个人进去五十块。五十块太贵了一点,大哥说,再说了,也不知安不安全,要是被边防武警抓到那就麻烦了。瘦子对我大哥说,肯定是安全的,他说他有一条秘密通道。大哥又和瘦子讲了一会儿价,这时过来了一个边防武警,瘦子于是装着没事一样走开了。武警用一只喇叭呜哩哇啦地喊着,驱散着徘徊在关口不走的人群。大哥不甘心地退到了离关口有百来米远处的沁园公园。公园里也聚集着一些背着大包小包的打工者,有的三五一群坐在树下面吃东西,还有些人干脆就躺在那些巨大的长满了根须的榕树下面睡觉。他们大多是没有边防证的,但他们都徘徊在关口外边,渴望着奇迹的出现。关内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天堂。
  大哥当时也走到一株榕树下休息,这时天快要黑了,他可能在想着晚上在哪里安身的问题。大哥知道回到松岗找到我也没有用,厂里面根本就不可能让外人留宿。回一趟松岗,就算不被人卖猪仔也要四块钱的车费,大哥舍不得这四块钱,因此他想就在这榕树下将就一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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