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 之 燕-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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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选择了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容遇放下书,走出了书房。
竹风轻凉,吹帘影动。别院的厢房里,流芳怔怔地蜷着身子坐在床上。
她不喜欢容遇每回都一副天下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他仿佛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让她寻找不到两个人相处的平衡点。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容遇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的。
就比如,她不该,因为顾怀琛的事而想要放弃顾流芳这个身份。
来到了这个世上,她就是顾流芳,不论承认与否,她的身体发肤,都是属于顾流芳的;既然灵魂不是,那就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吧,那也无妨。只是,她仍然是顾流芳。
这是她的位置。
正如在前世,活了二十个年头无忧无虑快乐自在的苏桑,苏韩和秦盈的女儿,就是她的位置。
顾宪和学士府,是她在这异世唯一的亲人和家。如果要离开,她也希望,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自己真的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
抛开了这些所谓的羁绊,拥有了更大更广阔的空间,也许自己会活得更加的自在,可是也意味着,她在某一方面变得一无所有。
因为喜欢上自己的哥哥,而赌气离开,连她自己都鄙视这样的自己。
一裘白衣,出尘磊落的他,若是不能忘记,那就记着,记一辈子也无妨。反正,老去之后,喝下一碗孟婆汤,前尘旧事烟消云散,记得好不记得也好,殊途同归而已。
相见的最初,相识后的投契,眉目间淡淡的情意……
他和她之间的往事,想一想都很美。这,就够了。
强求,然后受伤。这样的经历她不想再重复一次,她其实是个胆小鬼,不但怕受伤,更怕心底的疮疤无法复原。
阳光从朱色漏窗斜照进来,照出鹤嘴炉上一缕漫灭轻烟。容遇走进厢房,丫鬟已经把青色纱帐挂起,只见枕上一头青丝如墨,长如流瀑,她抱着丝被睡意正浓,被上墨染的秋芙蓉娟然婉约,映着她白皙的双颊,微微上扬的嘴角,多了几分难得的娴静恬美之感。
容遇挥挥手,让丫鬟退下。
他坐在床沿俯身看她,两人的眉眼只差半寸的距离,气息相闻。她鬓边清淡的兰花气息似有若无地缭绕着他,从鼻端沁入脏腑,似要魅惑人心。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眼看那半寸的距离就要消失。
这时,她的眼睫毛轻轻一动。
他笑了,直起身子坐正,说:“你输了。”
流芳懊恼地睁开眼睛,“你这叫骚扰知不知道!有这样叫人起床的吗?”
“下回在聪明人面前装睡,记得不要眯起一条缝来偷看!”
流芳气极,干脆拿被子蒙头,翻身,不去看他。
“不后悔?”
“后悔啊,我那二千两银子白白化了水!”她说。
明知道他问的不是这事,容遇又说:
“今天回顾府?”
“不回,我赖死在这里了!”她野蛮地说。二千两银子啊,她得在这里大吃大喝好一段时间才挣得回一半的本钱呢!都怪容遇,让她喝什么酒!
“那一个月后,你在这里出阁?”
流芳一把翻开被子,就差没有直跳起来了,她坐正身子头痛地说:
“谁说要嫁了?你喜欢曹楠,你去嫁他好了!”
“我听说,月前还有人主动问曹二公子何时迎娶她过府?”
流芳沮丧,可怜巴巴地拉着容遇的手臂,说:
“你帮我想个法子退了这门亲事好不好?我是阿醺,你的表妹,你也不忍心见我为了赌气嫁进曹家吧?”
“你不是很擅长助人退婚的么?”他深觉好笑,伸手捏捏她的下巴,“承认赌气不对了?那你说说看,帮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表哥施以援手,流芳承了这个情,自然就欠了表哥一份情。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流芳自当还表哥这份人情。”
他起身负手踱步,沉吟片刻,然后回头看着她说道:
“顾流芳,若是欠我容遇的不还,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的,可记住了?”
他幽深的黑眸此际溢着点点笑意,薄唇微弯,嘴角扬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接着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那样不加藻饰天质自然的笑容落入流芳眼里,她不禁暗暗一怔,随即又释然,嗤笑自己的多想,容遇就是一只千年狐狸精,什么时候让人看过他的真面目来着?
顾流芳,他什么时候不算计着你,就已经万幸了,你还想他心无障碍坦诚以待?
两天后,流芳回到了顾府一心居。容遇让人送了几管大小不一的细竹管来,还有一根长如竹签的线香,送东西来的丫鬟对流芳说:
“容公子吩咐小婢转告小姐。曹二公子的母亲是曹尚书最喜爱的三夫人,平日嗜好不多,但逢初一十五便会到附近的普光寺上香。三夫人最疼公子,最不喜不洁之事物。”
说罢拿起细小的竹筒点起线香,线香放在竹筒口上须臾,便快速地把竹筒按到手腕上。
再拿开之后,手腕上便现出了豆子大小的殷红印记。
小婢盈盈一福身,便退下了。
半月后,便传出曹家嫌弃顾六小姐身有痼疾,坚决退婚的传闻。
其实不是传闻,是事实。当上香的二夫人听得顾六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希望佛祖保佑自己身有疾患这件事能隐瞒下去时,真的是震动得天都几乎要塌下来了。她还“很不小心”地看到了顾六布满红斑的脖子和手臂,连丫鬟都在议论自己小姐这个初一十五才发作的疾患不知道会不会遗传到下一代。
甚至还说,当初的当初顾学士酒醉时没看清楚,醒来后发现那丫鬟竟有此疾患,不由得大怒,从此以后置若罔闻,因此那丫鬟生下顾六后便羞愧而死了……
种种传闻如欲来之山雨,转眼间成满城之风絮。
这门亲事终于如了她的愿,不了了之。
而顾六的剩女血泪史,这时才正式华丽丽地开幕。
第五十章 秋日余响1
半年后 弦歌清馆
弦歌清馆的大厅之内,搭建起一新奇的舞台,左边是杨柳岸杨柳依依,右边却是闺中高阁,朱栏玉阶。上空一轮银月,映下斑驳月光,中央只有一片水光潋滟,河岸尽是凄凄芳草雾气氤氲。
远远望去,只觉似幻还真,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何夕。
台下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宾客,一半是冲着名伶宋小楼来的,另一半人却是两眼睁大了看着这个相当逼真的舞台,眼里尽是惊艳与不可置信。
繁都最近无大事,西戎之乱已经渐渐平息,惟一造成轰动的就是彰元帝要为玉芝公主选婿,屹罗和东庭的几位王侯世子纷纷到繁都来求亲,甚至战败的西戎,也递上了和书,请求和亲。而据说一直倾慕玉芝公主的玉音子渐渐在口风上落了下乘,既非王侯世家,又无显赫背景,除了玉芝公主极好音律外,他再无半点优势。
另一件小事虽小,可是影响却甚为广泛。画罗子沈京的画斋半年前开始一种叫连环画的书,小小一本图文并茂,讲的都是传奇故事,其中以《柳毅传书》和《红拂女》流传最广。尽管里面不乏离经叛道之说,可是繁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热于追捧津津乐道。
甚至有戏班将之编成戏文,四处登台演出。
作者是谁,却不得而知。
弦歌清馆二楼的雅阁两扇朱窗被人推开。一身蓝色长衫的沈京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摇摇头说:
“这宋小楼的名气可真不一般,听说他是屹罗凤渊先生惟一的入室弟子,来繁都不过仅仅两天,竟然造成如此大的轰动。”
“你不也是很厉害?”楚静风懒洋洋地斜靠在贵妃椅上喝着茶,笑道:
“听说宋小楼是因为很满意弦歌清馆新搭建的这个舞台,才愿意多逗留两天的。阿京,你怎么想得到把画画在浆过的布上,然后剪下来用黑丝网挂吊在台上,又用银盘反射光线下来,让人只见景物不见丝网的?”
沈京苦笑,“是啊,我又怎么想得到呢?”
楚静风讶然,随即忿然,“又是她?阿京,不公平,为什么赚银子的事情她都找你?我静安王府养了她一个月,又吃又喝又是伺候,这顾六,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我说了让她到沈府来,你又不肯!”沈京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你不就是想天天见到她?成全了你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你没见阿遇那张脸黑得……”
“他脸色不好不是因为玉芝?”楚静风哂笑,“我见这么多人来凑这个热闹,觉得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不算上我一份?于是也递了奏表,向皇上求娶十五公主。谁叫他总是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对玉芝若即若离,否则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求亲者一下子涌出来呢?”
沈京皱眉,“你是说,玉芝公主是在对阿遇施加压力?”
“又或者,我们的皇上并不太满意阿遇,只是碍于玉芝公主的钟情,才默许的。现在玉芝公主松了口,皇上当然乐见其他人来争这驸马之位。所以,我不妨也掺上一脚,让大家更热闹些!”楚静风戏谑地笑道。
“我就说为兄弟两肋插刀这种事情岂会是阿风所为?”雅阁门被人推开,顾流芳一裘青衫,挟着一身荷风水气笑意盎然地走了进来,头发湿漉漉地高高束起,仍是男子装扮,眉目之间似有秋阳光照,高洁爽朗。
“你又跑到后花园的荷池凫水了?!”楚静风笑意敛去,皱着眉,头痛不已地看着她,“这次,你又用了多少青石板来铺到湖底?”
流芳小声骂了他一声“小气鬼”,不过就是不想踩到湖底的污泥,用青石板垫满了半个湖而已,他就一直念叨到现在。
沈京伸出袖子擦去她额间滴下来的水,浅笑道:“你迟到了!”
流芳笑眯眯地看着楚静风,“不迟到又怎么知道阿风原来是那种为美女插兄弟两刀的人呢?”
“顾六!”楚静风再也顾不上仪态,跳起来瞪着她,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顾流芳连忙躲到沈京身后,对他伸伸舌头说:
“还是阿京对我最好,不嫌弃顾六的平凡,眼中没有半个公主的影子!”
此话一出,楚静风和沈京俱是一愣。
沈京不自觉地握了握抓住他衣裾的她的手。
楚静风脸上的怒意渐渐隐去,神色怪异地问:“你不待见阿遇,就是因为他在追求玉芝公主?”
他不知道容遇和流芳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只知道她是因为和容遇赌气才不愿意回一心居,跑到静安王府住了一月。这一个月,静安王府鸡飞狗跳没半日安宁。
“谁说的?!”流芳掩饰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走到贵妃椅上坐下,“哪怕他追求的是双旗巷里的猪肉西施,也和我没有关系。”
双旗巷,在繁都北郊,屠猪一条街。
楼下忽然传来响亮的一声钹响,接着便是一阵幽怨的二胡声,宾客情绪汹涌,掌声呼声高亢不绝。
“宋小楼来了!”
紧靠在窗边看着那姿容绝丽的清倌宋小楼从楼台上款款走下,流芳眼中和别的人一样带着惊艳和兴奋,沈京站在她身旁,身后的楚静风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相当和谐的背影一眼,暗叹道:
“当局者迷,为女人打破头的还不一定是我楚静风呢!”说罢转身就走出了雅阁。
流芳则是很认真地在听宋小楼唱的小调,声音圆润清亮,悠然入心。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 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是啊,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有种淡淡的苦涩在心头,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她又走神一般地想起让人气恼的容遇。
还记得那一天,艳阳高照,宝梨宫外,流芳站在石阶上已经等候了两个时辰。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晒死了,还不知道这玉芝公主因何事传召自己。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