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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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橙色的圆球,手指抚摸着洒在办公桌上的一缕金色影子,淡淡地说,“和分析的完全一致。”
屠夫(1)
在白绵市,所有人都怕江勇,惟独田三不怕。田三在全市最大的农贸市场卖肉,占据着第一张肉案,每天卖三头猪,六爿肉,是一般屠夫销售量的两倍。别人也不妒忌他。一来他招牌响亮,号称田一刀,但凡人说要一斤,他只管一刀下去,便是足足的一斤,绝不下第二刀。也不称,由你自己拿到市场边上的公平秤上去复秤,若是少了一钱,这肉便谈不上要钱,白送。光这一项绝活儿,足以让他肉案前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二来他为人义气,生意再好,也只卖三头猪,卖完走人。有脑子灵活的人和他合计过,开个连锁店,挂田三的招牌,也有市国营肉联厂的人找他商议,邀他承包放心肉的店,他一概一口回绝:“我这个人脾气暴躁,和人处不来,我脑子也简单,操心的事,我玩不来。”别人和他计算利润如何如何大,可比现在的收入翻几倍几倍,而且交易做大之后,也不必再天天自己起早摸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弄一身血腥污秽,田三眼睛一翻:“不杀猪了,那还有什么好耍的?我啥都不喜欢,就喜欢每天弄只猪杀了玩玩,白刀进红刀出怎么啦?每天不捅这几刀,不放点血,我就心里不舒坦,总觉得浑身别扭呢。”
田三凶悍之名,在放血杀生的屠夫当中,是一个传奇。据说他从五六岁起就是街头小霸王,念书也念不进去,整天打架斗殴。他并无兄弟,他父亲本来是家中老三,街坊上习惯称一声田三,别人说起他打架的儿子时,就说小田三如何如何,一来二去,儿子的名头太大了,以至于人们忘记了他父亲才是田三,而只记得这个孤拐脸、螃蟹身的煞星诨号叫田三了。田三到十五六岁时,他父亲送他去学了门手艺——他这性格,也没什么好学的,当杀猪的正合适。第一次跟师傅下去,收了猪回来,在场子里,师傅给他比画,应该从某处某处下刀,结果光顾说话,自己一刀过去,没刺中要害,猪歇斯底里号叫,血又溅得满地都是,在震耳欲聋的猪嚎里,田三先扶起血桶,接住血,摸起旁边的一把尖刀,照着位置一刀穿过。猪嚎戛然而止,算是及时实施了安乐死。而师傅教他给猪开膛破肚、解骨分片、清理下水,他也只看了一遍,便自己操刀,那刀在肉和骨里走动起来,行云流水一般,毫不打仄。他师傅背地里同人说:“这家伙前世不是杀手,就是刽子手。”
别人当杀猪的,是迫于生计,而田三却是热爱这门使刀切肉的职业,他不爱笑,看人和看眼前猪肉的目光无甚区别,拿起刀时的愉悦自如却显而易见,下刀时的神乎其技,果断准确,大有恐怖片的效果,让人又爱看,又怕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背上寒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据说江勇也曾经打过农贸市场的主意,但要把手伸进农贸市场,首先就得先碰个钉子户:田三。田三谁的账也不买,江勇曾经起过拉他入伙的意思,开出的条件里包括白绵城里的几大农贸市场都归田三管理,田三却不客气地说:“我这人只会杀猪,也只好个杀猪,别的事,我嫌烦。”拿不下田三,生猪这一行的规费就不好收,跟其他任何屠夫收,他们都拿田三来推诿:田三交多少,我们就交多少。言下之意是,有田三在给我们放样呢,你们别吃柿子捡软的捏。屠夫们不交,其他的卖水产的、卖青菜的,也跟着嚷嚷,杀猪的不交规费,凭啥我们就得交呢?莫非他杀猪的狠些?来来往往很是吵嚷了一阵子,最后,江勇到底拿田三没啥办法,田三还是天天杀猪卖肉,屠夫们也照样不给江勇的小弟面子,大约因为这一行的油水也不甚大,江勇便放手了。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田三又是东城的人,东城的少年们便一直将田三奉为偶像——江勇是南城的,南城的孩子都拥戴江勇,但论打架斗殴,南城的远不如东城,甚至还赶不上北城那群外来户的孩子粗野有力。
左昀第一次看到市场里亮灯,好奇地张望了一眼。白炽灯下,人的脸惨白,嘴唇灰黑,也许事实上他们就是如此,在顾客还没有到来之前,菜贩子们都在手脚忙乱、却又带着困乏的厌倦整理着自己的摊位,蔬菜叶子上水珠晶莹,鸡蛋皮红个小,个个都像擦了胭脂等着出嫁的少女,增氧泵咕噜噜的在活泼的水鲜当中闲言碎语,肉类面目狰狞、色泽淋漓,活像刚刚发生了一场凶案。
肉案上满满当当地挂着几大爿肉扇,一只猪头安详地闭目沉眠,田三正在案板上忙活,左昀咳嗽一声:“田三。”
田三伸出头来,有一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有好几秒钟,他完全没有认出她来。他最后一次见到左昀,是在她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她在他这里认识了欧淇,便不再出现了。虽然时时听到消息,却怎么也没法和眼前这个套着男式夹克、背着大挎包的女孩结合起来。那时她还是个秀气清瘦的小女孩呢。最后他审视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眉毛,“哦”了一声,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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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2)
“怎么?你来买菜啦?”他站起来,顺手掂起一把刀,“要点什么?”
左昀开门见山:“我不买菜,我想采访你。”这话一说,一看田三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说错了。
“啥?”田三吃了一惊,“搞什么呀?”他颧骨高耸的焦黄面皮抽搐了一下,“别吓我。”
左昀板起脸:“我想写写江勇,写写白绵的黑社会。”
田三脸色一黄,抬手从钓钩上摘下一片猪肉,“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案桌上,举刀“砰砰砰”的开始解肉,头也不抬道:“你问错人了,采访我做啥?我就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啥###闲事都不管。”
认识田三好些年,这次是听他说话最多的一次,可竟然是这么不老实不客气,左昀真愣了。
见左昀木头一样站着,田三也不理她,只管自己剁肉,他使一把劈骨斧,横七竖八地下去,剁得肉末直溅,剁在案板上,“咚咚”直响,惊得周围的几个屠夫转过头来直看。肉末血迹碎骨溅得左昀衣服上都是,脸上被飞起来的碎骨渣弹了好几下,辣辣的疼。她绷着脸,仍不动。
田三停了手,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怎么跟你妈脾气一样犟呢?”
左昀鼓了鼓嘴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还是不说话。
田三只得态度和缓了一点:“你先走啦,这会儿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左昀还是不动:“那我帮你做生意。”
田三被她逗笑了:“你能做啥呀?能剁肉,还是能剔骨头呀?”
左昀想了想:“我帮你收钱。”
田三赶紧道:“别,你那个数学成绩我知道,不亏死我我不姓田。”
“不管!”左昀怒道,她一看肉案整整齐齐排出去好远,没有空隙可以过去,索性一弓身从桌子底下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我今天黏在你这儿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什么时候再和你聊。”
田三只有叹气:“那你说啊,要问什么?”左昀立即从大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从肉案底下拽出一张刚发现的凳子,端端正正坐下来,在膝盖上摊开笔记,看得田三直苦笑,“你这个脾气,不去跟你妈一样干公安真是可惜了。”
“江勇是不是一直到处收保护费?”第一个问题。
“废话。”田三看着顾客们陆续走进菜场,其中几个熟脸儿直冲着他的案桌走来,便操起一把尖刀,顺手在肉块上擦了一擦,熟络地招呼:“来点什么?”
“那他收过你的保护费没?”
“前夹?一斤?眉条?好咧。”
砰!砰!
人群潮水一样开始涌上来,包围了肉案,那阵势看得左昀头晕,光看着都觉得招架不住,但田三却还是从容得很,他卖肉比其他摊子快,从不称重量,一刀下去,左昀赶紧接过去拿塑料袋包装,顾客也就很自然地付钱走人,左昀留意看了一下,连个去复称的人都没有,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
六片肉卖起来说慢也慢,说快却也飞快,其他摊子上生意虽然冷清,但摊主也不着急,看着田三的货飞快地销出去,也就慢腾腾起身,准备自己肉案前的高峰到来。
不到一个小时,田三的案板上已经空了,只留一副腰子、一块眉条肉。田三把东西利落地包好,撂边儿上:“回头你带去吧。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吃腰花吧?”
左昀抿嘴笑,抗议道:“我那也不是小时候啊,都上高中了。——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我爸爸妈妈的?我问过欧淇,他也不知道。”
田三抬起胳膊,就着肩膀上的衣袖,蹭了蹭油汗直冒的鼻子,张着手,在围裙上猛擦了几把,才说:“走,我带你去吃面片儿汤。”
东城是数百年来形成的居民区,绵湖是一条江的支流最后倾注在山脚下形成的湖泊,而东城就是围绕着支流入口的码头逐步发展起来的居民点,有许多明清时的古建筑,许多小吃也有着上百年的传统。
跟着田三曲里拐弯走了好多巷子,左昀不得不承认,以前对东城的认识根本不彻底,至少,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点钟时人声鼎沸的东城,街沿上蹲着挨挨挤挤的卖菜的,买菜的把一条小街挤得停当了,骑自行车的少年拼命地按铃铛,在人群里像一尾鲇鱼似的钻来钻去。沿街一家又一家的小吃店、面条店、油条烧饼店、早茶店、茶馆儿、包子铺、粉团店等,她从前多半是下午或者晚上逃课,而这些店面都已经打烊,只剩下店门口一只汽油桶般的大铁皮炉子,炉子里间或闷闷地燃着暗红的煤,若在冬天,一个乞丐就会瑟缩地站在铁皮炉前,抱着炉子烘手。
田三带着左昀走进一家小店,门面只有四块门板那么大,摆着四张老式八仙桌,每张桌上都坐着人,见田三进来,一个正在门口的炉子上舀汤的老头儿吆喝了一声:“来啦?”不待他们开口,便朝着屋子里喝道,“拿碗筷!”
屠夫(3)
田三进去,四下一瞧,搡了其中一张桌上的一人一下,粗声粗气道:“你们几个并那桌去。”而那一桌人竟不二话,含笑起来,端盘子端碗,而另一桌的也在挪动凳子碗筷,给那几个腾位置。田三朝外面喊:“两碗片儿汤,一碗素,一碗荤。”
左昀赶紧道:“我什么都吃的。”
田三说:“知道。我吃素——你要不要辣?”
等着面片儿汤上来,左昀忍不住又提问:“你和江勇打过架吗?”
“他?”田三“嘁”了一声,接过抹桌子的大妈端上来的茶水,他说话时很少朝说话的对象看,目光落在毫无焦点的虚空里,若非是和他说话的人,简直要以为他是自言自语,“他才没那胆子。孬种得很。”
面片儿汤端上来了,田三抄起筷子在碗里搅和了一下,吮了下筷子,“唔”了一声,“淅沥呼噜”地吃了起来。左昀从筷子筒里拈出一双筷子,那筷子头年久日深渍得乌黑,活像挂在灶头上熏得乌黑的腊肉的颜色,她大无畏地只在茶杯里涮了涮,低头挑了块滑溜溜的面片,送进嘴里。进嘴一咀嚼,才发现这面片柔韧无比,滑溜可口,滋味醇厚,汤水又辣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