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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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扬这才取出里面的信,女子娟秀的字体中带着一分难得的英气,才读了第一行,霍扬面色倏的一白。厚厚一封信诉尽他们的相遇别离,道尽世事无奈。战争之中儿女情长是多么渺小。她说徐国已降,苏台只求将军放过都城百姓,饶过徐国被俘将士,她说,霍扬,我和孩子不想死在战火中……
她放下了自尊,字字泣血般的恳求,而最后仍是得到“拒不受降”这样的答复。
仿似有针梗在胸腔,随着他的每次呼吸深深扎入骨肉之中,霍扬无法想象那些树根草皮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咽下,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在他手下将士的利箭之下。
她放下了尊严,却被他淡漠的抛开,所以她只有卑微的捡起可怜的自尊,护着君王,以死成全忠义之名。
她并不是嘴硬得不肯求饶半分,她没有表象中那么坚强,她求救了,却被他亲手推下悬崖……
皇帝低叹:“霍扬,你我自幼一道长大,今次出塞实乃凶险之局,戎人凶悍,北方此时正值冰天雪地之时,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这女子既已有你的子嗣,不妨将其接至义封,若有何意外……我必护你血脉再成国之栋梁,如此也不枉费霍老将军对我一番恩情。”
霍扬默了许久道,“皇上,霍家无后了。”
出塞之前霍扬登上了摘星楼,在此处,他曾许诺,此生必护苏台安好无忧。
彼时正是盛夏,漫天繁星映得苏台满目粲然,她逼着他伸出小指:“拉钩!说谎的人喝一百碗黄连水。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他只当玩一般随了她,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在那时的苏台心中便已堆满了不安。
“霍邑。”他唤来随行的家臣,“给我熬一百碗黄连水来。”
“将军?”
“浓稠些,要极苦的。”他食言了,自是该受惩罚。
霍扬行至摘星楼边,倚栏静看夜空璀璨,他爱观天象,爱上最高处俯览人世繁华,看山河万里尽在自己的守护之中,他总觉无比心安。但苏台却说:“极高处,极繁华,却也不胜寒。”此前,他从不觉得高处有寒,而今回首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如此孤独。
高处不胜寒,只是因为能与他并肩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霍扬扬手,径直将手中的黄连水临空洒下,他轻声呢喃道:“苏台,今日我只喝九十九碗,欠着你的债,你若是做了鬼便来找我罢。”
“我等着你。”
摘星楼下,夜晚的极静黑暗之中,苏台裹着藏青色大衣贴着墙根站着,黄连的苦涩味在冰凉的空气中冷冷散开,苏台耳尖的听见,九层楼高的摘星台上嘈杂的声音,有人在难受的呕吐,有人在担忧的劝。
苏台捂着脸,只余一声微颤的叹息。
第六章
塞外风雪急,戎人凶悍,而霍扬用兵如神,愣是将大举入侵的戎人生生逼退至关外。战争打了半月,戎人败退数百里,霍扬乘胜追击,意图让戎人在他有生之年再不敢兵犯卫国。
战线越拉越长,当霍扬意识到这是诱敌深入之计时,为时已晚。
适时,霍扬率三千轻骑突袭戎人军营,哪想等待他们的却是低洼之地的空营一座,霍扬下令急撤,哪还来得及,戎人三万大军将卫军团团围住。
戎国王子自大而高傲,困住霍扬他并不急着进攻,而是站在制高点颇感兴趣的欣赏着素来骁勇的卫军脸上沉凝的神色:“霍扬,与你作战当真是棋逢对手,今日要杀你,本王也甚为可惜。”
枣红的流月在风雪之中显得醒目,霍扬披着玄色大麾,神色沉稳毫无惊慌:“王子切莫如此说,实在是折煞了你,也侮辱了我。”
王子面色一沉,冷笑道:“既然将军如此说,本王便是辱你一辱又如何。”他一挥手,三万骑兵蜂拥而下,血腥的厮杀瞬间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戎国服装的瘦弱士兵悄然混入战场之中。
四周皆是一片杀伐之声,一如当初守卫徐国的最后一战。苏台慢慢靠近霍扬,他骑在马上,虽然好找但却不好救。苏台咬了咬牙,劈手抢下身边一个卫国士兵的大刀,径直用刀背将其打晕,苏台一转身,手中大刀飞出,直直插入流月的腔腹。
汗血宝马登时立身嘶鸣,前蹄翻飞,踢死了不少围攻过来的戎兵,然而重伤之下,马很快便没了力气,它前蹄尚未落下,一个戎兵拼着命上前斩了它的双腿。
流月轰然倒下。霍扬跃下马,手气刀落间便已是四五颗头颅落地。他摸了摸流月的头,神色哀痛。霍扬抬头望向苏台的方向,森冷的眼眸中隐藏着难言怒火。
苏台悄然转到一个戎兵身后,她还在琢磨着怎么靠近霍扬,恍然间听见半空中传来一声低喝。
他飞身而来,电光火石间便将苏台身前那人劈成两半,腥臭的血溅了苏台一身,她怔怔的望着眸中杀气未歇的霍扬。
他们便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打了个照面。她见他眸中的神色从寒至骨髓的冰冷渐渐泛出不敢置信的惊讶。
鲜血,战场,杀伐不歇,仿似是补上了徐国那未来得及见到的最后一面。
鬼尸(下)
第七章
“苏……”霍扬刚开了口,苏台猛然回过神来,她扑身上前,一把抱住霍扬。
与他拥抱的人再不复往日般有女子般馨香温软,冰冷的铠甲相接,发出清脆的声响,耳边没有呼吸,在她身上有一股深深的腐朽味道。所有的感觉浸染了霍扬的情绪,他呆了一般失神。
苏台趁此机会解下他披在肩上的大麾,随手一扔,霍扬身上的铠甲与寻常士兵无异,苏台拽着他在混乱的战场中挪了几步,三万戎兵再也分不清楚谁是卫国大将军。
霍扬被苏台带着走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你杀流月……为了救我?”苏台背过身子在前方自顾自的走,霍扬眉头一皱,“苏台!”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苏台转身之时一扬手,白色的粉末飘散。霍扬眼前一花,身子随即软了下去:“你……又算计我。”苏台接住他瘫软的身体,听见他强撑着清醒的呢喃:“也罢,也罢……”
这一句叹,苍凉多过无奈。像是在说就此命丧她手,今生也罢。
苏台没露半点情绪,与霍扬摆出争斗不休的模样,慢慢退到一座空营帐之中。她从怀里拿出一套戎兵的服装帮霍扬换上。
苏台清楚,如今这样的情况若要让霍扬扔下这三千将士独自逃走,他绝对不会干。这个男人在心底同样是那么血性执着。她唯有杀了他的马,将他从众矢之的中拖下来,恨不得将他变做一颗尘埃,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他救走。
因为死亡的滋味那么可怕,那是一种无论如何压抑却还是从眼中爬出来的绝望,是无论如何安慰自己也能从滚动的喉头中涌出的惶然,是无论心再坚定也能在鼻尖嗅到血腥味的无助。
那样的滋味,她心软的不想让霍扬知道。
苏台等到营帐之外杀伐声渐歇,才驮着霍扬出去,三千卫国将士被尽数歼灭。
寒凉的空气里夹杂着鲜血的味道。苏台垂眉低目,跟着戎人救治伤兵的队伍,退下战场。半路之中她杀了数十名伤兵,抢了马,带着霍扬穿过冰天雪地的山谷,找到了卫军大营。
她从没如此感谢过僵尸的身体,若还是以前的苏台,光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便已足够令她丧命。这具身体,没有痛感,不老不死,若她不说出那最后一句话,便可以这样一直活下去。
但是一直活着,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她如此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感情也随着身体的死亡渐渐消失,不再感动不再哀伤,剩下的只有执迷不悟。
霍扬醒来的时候周身的伤已被包扎完好,看着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苏台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他翻身下床,拉开营帐走出去。守在营帐外的将士立即对他行礼,霍扬问道:“送我回来的那女子呢?”
“回将军,她好似走了。”
霍扬面色一变:“没有军令,你们竟敢放身着敌军服饰的人走!”
两位军士立即跪下,颤声道:“将军回来之时与那女子……形容亲密,属下以为、以为……所以不敢阻拦她的行动。”
霍扬眉头紧皱,还未开口,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袭灰衣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定定的看着他。跪下的两个军士比谁都高兴:“将军,她又回来了!”
苏台看着霍扬,眼眸沉静如水,她轻轻的对霍扬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去。霍扬握紧拳头,心头有无数疑问,当初他亲眼看着军医将她开膛破肚,而今她为何还活着,为何在此地,为何……还要救他?
他不由自主的跟上苏台的脚步,出了军营,苏台缓步走向茫茫冰原。
塞外的寒风夹杂着鹅毛一般的大雪刮过脸庞,他们在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一前一后走得极静。霍扬恍然间觉得那个女子仿似在下一刻便会羽化而去。
“苏台。”他终是忍不住唤出声来,但除了她的名字霍扬一时竟找不到别的话可以说。苏台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蹲下身子,在冰雪之中挖出一颗白色的草,这种草药治疗外伤极为有效。她对霍扬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将草药交到霍扬手中,冰凉的指尖轻触他温热的掌心,两人皆是一怔。
苏台想,若她可以忘掉过去该多好,放下所有,就这样一直陪在他身边,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之间隔着背叛,横着死亡,穿插着国仇家恨,她无法失忆,所以也陪不了他的。
此刻,早在苏台心头滚过千百遍的疑问——“为何不受降书?”为何要令徐国亡得如此凄惨,为何非要赶尽杀绝,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你就如此忠心于你的君王吗?连半点退步也不行?还是你只是因为想要报复我的背叛,只是想让我无颜在地府面对徐国的将士百姓?
所有的疑问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毕竟就算霍扬最后接受了降书也已经改变不了他灭了徐国这一事实。
他要忠他的国,她要护她的君。
苏台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命运便让他们形如陌路。
苏台拍下霍扬肩头积上的雪花,一如盛夏时节,她在树荫之下替他拭去额角的汗。她试图弯唇微笑,但最后却不得不放弃。两人之间沉默流淌,最后苏台终是握住霍扬的手,让他掌心轻贴着自己的腹部。
衣料之下的皮肤出乎意料的凹凸不平。那些内脏不管她再如何摆置,它们总会不乖的堆成一团,诉说着她已死的事实。
苏台轻浅的开口:“霍扬,他是个男孩。”
霍扬猛的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瑟缩了一下。苏台顺势放开他的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轻轻抚摸着,即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眸中的温婉已足以令霍扬呼吸灼痛。
苏台想说,这个孩子像你一样,很健康,很漂亮。但是生命已再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她往后退了一步,霍扬下意识的伸手去捞,哪想手刚碰到她的手臂,苏台便像被打碎了一般,带着再也不复存在的爱恨,随着寒风一卷混入漫天大雪之中,飘飘荡荡纷飞而去。
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霍扬便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在面前。
这个场景凝化成了他日后的梦魇,夜夜纠缠,无法平静。
“沙”的一声,桃木梳落在雪地之上,霍扬怔然。眨眼间却见一只苍白无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