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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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摇头笑道:“不见得。”
言有何高见?”李县令微微抬起眼皮道。
“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学生看来,这次先生没有上去,却是一件好事。”沈默微笑道。
“休要消遣我。”李县令瞪他一眼道:“老夫往日对你不薄!”
“先生莫急,听学生为您分说。”沈默淡淡一笑道:“学生听说朝廷要特设东南六省总督,统筹整体抗倭,请问先生可有此事?”
李县令颇为意外的看他一下,想不到这小子消息竟如此灵通,便微微点头道:“据说是有此事,但陛下并未表态,因此设立与否还在两说。”
“八成是要设的!”沈默笃定道:“先从东南局势看,已经远超过朝廷的预料。学生观察去年全年的战例,竟有八成以上是发生在两省交界处。这说明倭寇已经抓住我大明卫所各自为战的弊病,专门在两省交界处登陆,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窜入邻省,我军却只能隔省而叹,无法追击。所以设立总督,统一调兵,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李县令微微颔首,听沈默继续道:“再从朝廷近期的一系列人事任命看……去年年末,已经被定成死罪的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出狱,仍以都司在福建备战抗倭。与他同时论罪的李显也得以起复,为总兵官,在广东备倭;腊月里,广东都指挥佥事俞大猷奉命带兵北上,为宁台参将,负责浙东、苏南平倭;正月里,以能用兵闻名的南京兵部郎中谭纶,任台州知府;又有任环、汤克宽等骁勇善战之辈,也从各地被调往东南……请问先生,这说明什么?”
李县令坐直身子肃容道:“朝廷已经将抗倭视为头等大事,要集中我大明的精英良将,全力以赴的稳定东南局势。”不知不觉中,李县令已经用上了讨教的语气:“这么说,新任绍兴知府也必然精通用兵之道了?”
“是的,绍兴府濒临大海,居于南北要冲,一旦全面抗倭,必然是战略重镇。”沈默缓缓点头笑道:“我想问一句,先生懂兵法、会打仗吗?”
此言一出,李县令心中的郁结登时冰消雪融,使劲摸着前额道:“有理有理,现时非比往常,一旦倭寇来袭,知府便有守土之责,老夫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说着嘿然笑道:“光想着五品官的位子了,却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拙言,我不如你啊。”
沈默摇头笑道:“先生是当局者迷,学生是旁观者清,算不得什么的。”
这话让李县令十分舒服,想一想,他便郑重其事道:“既然大明有事,我李云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抗倭还未成功,这个县令就一直当下去。”除了士大夫忠君爱国的情操之外,他这话里也包含着几多无奈……一旦真要开始全面抗倭,绍兴地处战场前沿,递辞呈就等于临阵脱逃,然后被逮进刑部大牢,身败名裂,贻笑千年。
“大人高义!实乃晚生后辈之楷模。”沈默自然能体会他的心情,先是一脸钦佩的称赞,马屁之后便接着安慰道:“大人,国家有事,正是您建立功业之时,只要兢兢业业三五年,别说知府,就是布政使也不在话下。”战争是官员飞快晋升的阶梯,对于纯文官来说也是如此,当然前提是一直不犯错误,把上峰交代的事情办好。
只见那李县令摇头笑道:“老夫不图升迁,只求能为抗倭大业出一份绵薄之力。”说着却又按耐不住的问道:“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给新任知府大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沈默轻声道:“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了……而且他既然身负重任而来,权柄自然重于一般知府,您应该首先调整好心态。”
李县令点头道:“不错,具体呢?”人就是这样,一旦信服之后,便容易产生依赖心理,懒得自己动脑子。
沈默心说‘可算绕到这了。’便一脸平静道:“既然和府尊大人一损俱损,那他的麻烦大人就不能不管啊!”
“他有什么麻烦?”李县令说完便恍然道:“城外的难民!”
“先生英明,”沈默先赞一声,又沉声道:“府尊大人身负众望,必然为中枢瞩目,一旦难民处置不当,难免会影响他在朝中大员心中的形象,他必然会对先生不快。”说着单拳轻轻一握道:“反之如果先生把这件事处理好了,让府尊大人脸上贴了金,想必他一定会投桃报李的。”
李县令面色阴晴不定的寻思片刻,终于沉声道:“好吧,开仓放粮!”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拙言你慢用,本官现在就出城面见府尊大人!”
“不是不合规矩吗?”沈默一脸奇怪道。
“你都说是特殊事情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李县令挥挥手,便快步往二堂去了。一面走还一面高声下令道:“击鼓升堂,本官有要事布置!”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沈默长舒口气,他这番苦心劝说,其实不知是为报答李县令的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是他想帮帮城外的难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说殷小姐便从外埠调来了数船粮米,散发给难民;比如说长子每天从城上往下系饭团子。而沈默认为,他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
夹一筷子牛肉,细细的品尝起来,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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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节 新任知府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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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县令出城之后,很快带回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打开义仓施粥,但不许一个难民入城。
当看到会稽县转来的谕令后,吕县令还有些不当回事,气呼呼道:“这个老不要脸的,大人还没离开绍兴城呢,就忙着去巴结城外那位了。”恰好他闺女婉儿进来,见爹爹一脸气愤,便问道:“什么人惹爹爹生气了?”
吕县令也不瞒她,就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末了愤愤道:“人都说人走茶凉,李老头这是人未走,茶先凉!”
吕婉儿却劝他道:“孩儿知道父亲心里发堵,这两日一直心情不好,连带政事也荒了,老府尊宽厚,您这样做没什么大碍。可有道是‘一个将军一道令,一个神仙一道法。’万一那新任府尊是个雷厉风行的主,父亲再这样携带下去,给他留下个坏印象的话,日后差事可就难做了。”
吕县令想想也是,朝女儿不好意思的笑道:“连李老头都想明白的事儿,我却还在这纠结,实在是不应该。”便打起精神,也安排山阴县开始放粮。
有了维持生命的粮食,灾民的情绪终于暂时稳定住了。到了二月二十七,府尊大人入城这天,总算没出什么乱子。那天一早,沈京便来找沈默去看府尊入城,沈默却没兴致,他最近比沈先生在的时候还要忙……大半天时间温习功课,小半天时间钻研从李县令那里弄来的兵书地图,战争年代吗,学点这个总是有用的……虽然上不得战场,但躲在后方当个狗头军师还是可以的。
只是兵书上有许多无法参悟的地方,他觉着自己得找个人请教一下,于是乎想起了徐渭……记得那次在他家听他们几个胡侃,聊得最多的便是兵法,徐同学好像还是蛮懂的。
去徐渭家一问,果然没有他不懂的地方,只是在回答了三个问题之后,任凭沈默再三询问,他便高低不答了。沈默正纳闷呢,便见徐渭一个劲儿的摸肚子,这才恍然——原来自己还欠着他三顿饭呢。
只好领着得意洋洋的徐渭,去一家干净的饭馆,要一个安静的单间,点一桌上好的席面,徐渭这才满意,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还宣称:“以后三个问题一只烧鸡,五个问题一坛好酒,若想一次问个尽兴,就得用今天这样席面。”
为了尽快完成基础扫盲,沈默忍痛挨宰,果然每天都拎着酒肉去找他。徐渭起初还很得意,谁知后来沈默的问题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到了一个多月后,竟然一隔好几日都不上门。
这让吃顺了嘴的徐文清十分挂念,终于忍不住打听到宝佑桥街的三仁商号,又费了老大劲才让长子相信,他真是沈默的朋友,而不是前来借钱或者吃白食的那种怪叔叔。
他进去时,沈默正坐在天井里晒太阳,手边拿着本书,却是他上次介绍给他的《唐李问对》,属于比较实用的兵书。
一见沈默起身相迎,徐渭便怪叫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趁着他起来,徐渭一**坐在沈默的安乐椅上,随手从小桌上的果盘,捞起一串红彤彤的樱桃,一下全塞到嘴里,使劲咀嚼几下,把酸甜的汁水咽到肚子里后,一边呸呸的吐种子,一边含混不清道:“你一定是没钱了,不然怎么不去问我问题了呢?”
沈默无奈的再搬把椅子,坐在徐渭对面道:“还有几天便府试了,我最近得用功温书。”
指着他手中的书,徐渭大惊小怪道:“府试也考《唐李问对》吗?”
“读书读累了,换换脑子而已。”沈默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儿吗?”
“不是。”徐渭摇头道:“还要找你吃饭。”
沈默无可奈何道:“好吧,我们去吃饭。”说着便进屋去拿钱袋。
徐渭却摇头笑道:“这次你不用带钱,有人请我们吃饭。”
沈默奇怪道:“我们?”
“到了就知道!”徐渭又拎一串樱桃起身道:“于此孟春时节,携两三歌妓,与五六好友,泛舟于镜湖之上,不亦快哉?”
沈默却不听他这一套,冷笑道:“我觉着是个圈套。”
徐渭斜目瞥他一眼道:“就是圈套,你愿不愿意去?”
默毫不犹豫道:“我这人最爱跳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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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雇一辆马车便蹁跹往城外去了,现在城外已经没有难民聚集……对于来源复杂的外地难民,新任知府大人下令分别处置,对于五家以上可以互相具保的,允许其入城居住,并择其精壮者编入民团,其老弱妇孺或者开荒种田,或者进入工场做工,全部人尽其用,也没有引起城内居民多大的怨气。
至于不能作保者,知府大人则严禁其入城,命其在邻近乡村开荒耕种,并命各乡的保长,甲长,户头等等严密监视,一有异常随时上报……他在告示文中写到‘局势扑朔,敌我难辨,实乃情非得已之举,望诸位体谅配合。’在道理上着实站得住脚。
出城时两人发现,城防明显加强许多,即使是出去也要查验身份,登记姓名住址,费了好大周折才出得城去。
出城之后,沈默心中的好奇更强了……他是个谨慎之人,之所以冒着碰到倭寇的危险,跟着徐渭出城,是因为他要解开心中的一个疑团,那就是——
沈炼、徐渭、唐顺之、何心隐这些人,显然是互相熟识,互相了解,虽然性格各不相同,但在思想上却有着高度的一致。这种共性的东西散发着无尽的光和热,在其照耀之下,这个花花世界、芸芸众生竟都黯然失色!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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