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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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八湘沅为人一向文弱,这时却出乎寻常的冷静。她说道:“我们家遭此大变,我弟弟又与长毛军牵扯在一起,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据小妹看来,弟弟无论是否与长毛军有染,官府都不会善罢甘休。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爹爹的灵柩下葬了,还要秘密下葬,不能让外人知道,以免日后官府前来掘坟。舅舅与四姐夫的灵柩,马上就派人送回去。茶庄不但不能经营,还要立即封存账簿,清点库房,并派人前往各地通知分号,告以变故,让他们提前作个准备。这个家也不能住下去了,大姐二姐,你们赶紧随姐夫回家,要连夜走,越快越好。我妈妈与四姐六姐还有孩子,也要前往乡下暂且躲避,以防不测。”
彭金麟听湘沅这一番话,大出意外。他原来只担心老六湘莲与他唱对台戏,使他逐步霸占胡家产业的野心不能得逞。没想到竟是不起眼的湘沅跳了出来,而且所说所虑,也确实周到严密。他竟然忘了伪装,笑了起来,说:“八妹,你真是幺妹家见识,实在可笑呦。假如官府要是株连,你还能在这儿说大话么?就算官府有此意图,有我和你二姐夫,难道就不能保护于你们?”
王冠银也说:“就是。要依八妹所说,不但要放弃这偌大的家业,就连两位兄弟也不要救了。也不知你到底安的啥子心唦。”
湘琬与湘瑛也附和道:“小妹,我们女人家懂得啥子?你姐夫在外面熟人多,又都是有身份的人,现在不听他们听谁的?妈妈,您说是不是?”
太太卧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湘沅说得对,要防备他们再来捕人,也要防有人趁火打劫。金麟、冠银,先把湘琬、湘瑛和孩子们送走。你们帮助湘沅把老头子葬了,再走。”
彭金麟与王冠银一听,满心失望,就有气无力地说:“就依岳母大人的吩咐。”
湘沅领了母亲之命,收起悲痛,坐镇前院,指挥家人、伙计先把门前、门后、院内都搜了一遍,看看有无趁机前来偷窃的贼人和官府派来的密探。又让人把茶庄的账簿拿来,连夜盘存,把一切银票、欠账都归结了。后院里,也安排人打点细软,收拾包裹,准备走人。对茶厂和茶庄的库存,能封的封了,能转移的准备转移。不能动的,也安排了忠心可靠的家人看守。
《菊花醉》第二章(14)
一夜忙碌,不觉天已四更。大部分的物件都已妥善安置,送母亲和六姐的人与船也都安排妥当,只等五更城门一开,就偷偷走掉。
还有一件事,湘沅没有安排人去做。她悄悄地独自来到了后花园,进了菊花圃,打开小屋门。当她点着了桐油灯,看见屋内的陈设时,不由得伤心啜泣起来。她是要把弟弟最心爱的菊花名品——白剪绒带走一盆,这是弟弟花费心血要钻研的新品菊花茶的原料。
她正沉浸在悲伤之中,冷不防背后又进来一个人,轻轻地拍了她肩膀一下,把她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回首一看,原来却是花郁青。
花郁青扑进她的怀里,与她相拥而哭。
哭了一会儿,湘沅把她扶起来,为她拭了泪,说:“妹妹,莫要哭了。天一亮,你就快随舅妈送舅舅回家去。我还要交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提防官府的人再加害于你们。”
花郁青脸上现出了一丝冷峻,说:“八姐,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方才我只顾悲痛,来不及思量。你告诉我,等我们大家都走喽,你是不是要到岳阳去救哥哥他们?”
湘沅看了花郁青一眼,沉思了一下,说:“我就知道瞒不过你。眼下,家中乱成一团,没有可以做主之人,我不出头又有啥子办法呢?”
花郁青不解地:“八姐,我有一件事情,不得明白。”
湘沅道:“啥子事情?”
花郁青说:“大姐夫与二姐夫都是官府中人,又都是有脸面的,你为啥子不让他们做主呢?”
湘沅静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妹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两位姐夫,一向为人圆滑世故,做人不够光明磊落。今日之事,更是蹊跷。你想想看,为啥子同是至亲,在紧要关头,舅舅与四姐夫能舍生取义,拼死救人?而他们两位却安然无恙,连皮也没得碰破?就连吴四宝都能挺身而出,他们当爹爹和弟弟危难之时,到底在做些啥子?不能不令人猜疑。事发之后,按常理推测,必要防备官府再来捕人。他们却要大办丧事,开门营业,这些做法不能不让人深思啊。”
花郁青听完,钦佩地说:“姐姐,幸好有你这么聪明,不然可能就被他们骗了。”
湘沅说:“这只是我的怀疑,并冇得证据。你千万莫要讲出去。”
花郁青点头答应:“晓得。”然后又说,“八姐,我也要跟随你去救人。”
湘沅一愣,摇头道:“不行,你马上送舅舅回家。再说舅妈没人照顾。”
花郁青倔强地说:“家里有哥哥他们哩。我就要随你去,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去。”
湘沅知道自己表妹的脾气,也清楚她的心事,弟弟是她的男人啊。只有无奈地说:“好,出去再说吧。”
她们一人抱了一盆白剪绒,正要往外边走,忽听一声娇斥:“是哪个在偷听?”
花郁青闻言,已拔剑在手,把湘沅往后一推,抢步出门。只见两条黑影一前一后飞奔而去,稍倾,回来一人,原来是菊湘。
花郁青问道:“什么人?”
菊湘说:“没看清楚,不过身手不凡,看样子不像官府的人。”
湘沅也走出屋来:“不管是谁,这个家都不能多呆了。”
她重又把门锁上,与花郁青和菊湘一同走到前面来。此时梆子敲了五更,远近的雄鸡也陆续打鸣报晓。启明星在东边的城墙上眨着眼睛,天色隐约有些发白,像青茶的叶尖。
宅子里人来人往,仍然一片忙碌,
湘沅回到母亲的住房,只见彭金麟与王冠银正在准备送各自的女人孩子回家。见了湘沅,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待两家人开了大门出去,街面上寂廖无人,青石板路面在晨曦中闪着微光,有潮湿的雾像云一样弥漫着,十几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凌晨的气息,醇爽而刻薄。
去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两个人就回来了:“城门上查得很严,幸亏使了银子,守门的又不认识我们,才放过去。看样子还真有啥子事情喽。”
话没说完,送花亦农与谢舜尧灵柩的家人就跑了进来,跪报:“太太,小姐,不好了。院外来了不少团丁,把四面都围住了。说是奉上面的令,只准人进,不准人出。”
彭金麟一听,大声骂道:“啥子乌龟王八令,老子是益阳府的总团练,难道安化县敢阻拦我吗?”
王冠银也说:“我是堂堂的绿营管带,么子杂种团丁敢来搅扰?”
他们说着,就要往外边走。
湘沅劝说:“二位姐夫,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招。咱们家有了长毛党,官府如何能轻易放过?你们都是有官身的人,又有我姐姐和孩子。所以,不必要受此牵连,你们快快走吧。”
彭金麟一听,与王冠银对视了一眼。他们方才已经趁乱去了一趟县衙,把鲍余年从睡梦中叫醒,说了湘沅正在收拾东西,打算逃跑躲避的事情。鲍余年一听,说:“府台大人只是要胡英一人,至于家眷,并没有说定要扣留。她们要走,就随她们去好喽。”
彭金麟笑着说:“大人,府台大人虽然没说要扣人,但也并没说不扣人?你想想,胡家那么大的产业,倘若胡英与胡嘉宝都死了,那谁来继承?你如果把人放走,这天泉茶庄就得散伙,你还到哪里去收税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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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醉》第二章(15)
鲍余年道:“说得有理。那就把胡家大院围了,只准进,不准出。房屋、田地茶庄、店铺都封了,待审完胡英的案子再说。”
彭金麟此时见湘沅要赶他们走,就说:“八妹的一片好心,我与你二姐夫已经领了。但是,此时此刻,我们如何能走?这不是陷我们于不仁不义么?想当年,岳父大人对我们是如何地疼爱,又是如何地器重?现在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两位弟弟又身陷牢笼,我们不出头把这个家撑起来,我们还是人么?”说完,竟掉下泪来。
王冠银也慷慨激昂地表态:“就是。我们决不能走,生死也要和岳母在一起。此时要走,何异禽兽?岳母是如何地疼我以及湘瑛和孩儿啊。岳母啊,你老人家命好苦啊。呵吆吆吆。”他一头扑过去,跪在太太的床前,头碰在地上砰砰作响,号啕大哭起来。
太太内心着急,一口痰上不来,竟憋死过去。但大家都被两个人的哭声所吸引,没有及时发现。等到发觉,只见老太太的脸色已经乌紫,早就过世多时了。
湘沅遭此打击,也无法自控,与湘芸都哭死过去。湘莲愤怒至极,神智不清了,披头散发,把怨气发泄到王冠银身上,说是他把妈妈哭死的。持了一把菜刀,满屋子追着要杀了他。
此时,只有花郁青的母亲算是长辈,但她一辈子都是听花亦农的,从不过问啥事,面对这等事故,她根本没得主意。花郁青与菊湘流着泪,又要劝湘沅她们,又要阻拦湘莲,忙乱得一塌糊涂。
家人伙计留下来的,都是多年的心腹。经历了一天一夜的折腾,人人心胆俱寒,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小姐们哭喊,只有站在那里,像木雕泥塑一般。
正在忙乱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人惊呼:“哎呀,少爷回来喽!”
一屋子人都被这一声喊震住了,哭声戛然而止,奔跑的止步不动,都塑了一个造型。大家惊疑地往厅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发辫散乱、衣衫褴缕的人果真站在那儿。
却是胡嘉宝。
七
胡英被关在了靠近洞庭湖的水牢里。
几天来,他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他细细地回想着那天在岳阳楼上与师父谈话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哪儿出了毛病。他曾怀疑是自己的哥哥泄了密,因为那天嘉宝在半夜里才回来,还喝得醉醺醺的,又说与吴孝增在一起。可是哥哥并不清楚师父的意图啊?若说是吴孝增告的密,他又是如何知道详情的呢?再说,自己被抓的那天,哥哥和吴孝增挺身而出,要是心里有鬼,怎么肯拿性命相争。尤其是吴孝增,平时自己对他看不上眼,没想到他竟敢挟持益阳知府,这一份胆识,自己也未必就有。看来过去还真是误解了他。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又想起爹爹惨死的状况,心头如万把钢刀剜肉,真想一头碰死在地牢的石墙上。但又因惦念老母弱姐,还有表妹花郁青,如何放心得下?更有舅舅与姐夫为救自己而亡,深仇大恨,未能得报,又如何一死了之?千思百念,拥上心头,他昏昏沉沉地靠在门栏上睡了过去。
说是睡,其实并没有床。水牢里的水有齐大腿深,四面都是光滑的石壁,上面长满了青苔。牢门是用拇指粗的铁棍铆死的栅栏,与外面通着风,但比门前低。一条走廊通向地面,有九十多道台阶。
牢里光线昏暗,对面的牢房都看不清楚。不过进来的时间久了,眼睛适应了黑暗,也模模糊糊地能够辨别一些东西。在水牢上方的角落里,还另有一处通风孔,可以钻进一只老鼠。如果是晴天,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