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姻缘-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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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手,坐下去了。家树猛然省悟:她或者误会了。因笑对寿峰道:〃大叔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是很好的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有什么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
当下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燃了香,拿了他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在什么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么事明白了,听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大门外。
只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做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末我先谢谢了。〃秀姑见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戚的。〃
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
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当秀姑到大喜胡同来查访的时候,恰是事有凑巧,她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原先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去沏茶装糕果碟。
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噗通噗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相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你以后冲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莫坐谈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
秀姑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说不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因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呱呱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做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你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
这时,秀姑已经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做。〃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做自吃。〃
当下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