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讶-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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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请求,就是将地坝边的那棵杏树让给我,我要把杏树砍掉,不然,房梁就没法伸展。
我当然要请人帮忙的,但那是另一回事,爸你不要来,我也不会请你,包括成米和成豆,我同样不会请。请外人帮忙,一天三顿酒肉,十元工资,事情做完,彼此谁也不欠谁,可是请自家人帮忙,即使吃了酒肉,拿了工资,我好像还欠着一份情。你和成豆不说,成米哪怕只为我扛回一根树,也一定觉得整座房都是他修起来的。何况我请他他也不一定来。老实说,我把血缘关系看淡了,彻底看淡了。没有人记得我的好处。尤其是成米。谷和米本是不可分的,谷壳保护着米,可是,米一旦脱壳而出,就看不起壳,谷壳就改名叫糠,米让人吃,糠让猪吃,这两年,猪也不吃糠了,糠就只能拌着肥料,再一次滋养忘恩负义的米。这就是谷的命运。我没有童年,没有少年和青年,我从十岁开始就是一个老人了。古人说,父母在,不言老,我不该在你面前讲这话,但我讲的是实情。我为家里做了那么多事,结果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半边破房子!要不是有小夭,我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说不准,我真要像苗青说的那样,一把火将几间房烧个精光,为此坐一辈子牢,我也无怨言,我怨什么呢,牢房里至少不是破房子。
当然,房子垮了也有好处,就是顺顺当当地把家分了,连柴山和田地都顺利地分下来了,这是我没想到的。说天理良心话,在柴山和田地方面,最吃亏的是你和成豆,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提出来呢?你以为不提出来,就有人同情你们?除了小夭同情你们,连我也不会同情!你终会把后遗症留给成豆的,不信你等着瞧。
反正,我对血缘关系是不感兴趣了,就说舅舅的三儿子员文,跟我们算是嫡亲了吧,他前两天给我安的石磉你都看到了,故意把碎石块压在地基上,上面还洒一层土盖住,要不是我发现及时,不等风吹,只要砖往上一砌就会垮下来。这就是血缘的好处!
不管你高兴不高兴,我都要请四丈来为我窖磉,别看他们一家以前欺负我们,可我猜想,他还不至于像员文那么恶毒,再说,四丈的石匠活也做得细。广汉本来也是一个好劳力,他无牵无挂,虽然懒于种自己的田地,可为别人帮忙他是不惜力气的,但那东西有个坏脾气,开工的前几天请他,他答应得好好的,一旦正式开工,他就乱叫乱嚷,还出口骂人,说他又不是一条狗,喊他干啥就干啥。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如果确实需要他帮忙,他开骂的时候,转身就走,根本不理他,不一会儿,他就忙颠颠地跑来了,还低声下气地赔礼;如果不再需要他了,就跟他对骂,他想来也不敢来了。我就是这样把他骂回去的。我没有那么好的心情跟他捉迷藏。不过这没关系,小夭既能扛树,又能抬石头,我们两口子辛苦点,不愁房子修不起来。
成谷(2)
爸你就不要来了,家已经分了,就让我们几兄弟各奔前程好了。
小夭在担土,沉重的箩篼压在她肩上,压得她喘出的气也会流汗了。她把箩篼放下,吃惊地看着爸离去的背影,之后向我招手。
“你对爸说了些什么?”小夭问我。
我把对爸说过的话向她重复了一遍。
“怎么能这样说呢!”
小夭很气恼。这是一副新鲜的面孔,一副不够真实的面孔。但是小夭的确生气了,她的眼睛虚虚的,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地面。地上有一队蚂蚁正在搬家,浩浩荡荡,气派非凡,大概是它们的都城被毁坏了,不得不迁到另一个更加坚固的城堡。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小夭终于把眼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觉得我没有错。
“你的前程是修一座砖房,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美好的设想,可是,爸的前程是什么?”
她把我问住了。
“他辛苦一辈子,就图三个儿子个个幸福,还希望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和睦相处。现在,一家人七零八散,成豆又没找到女朋友,爸的前程是什么?”
我没法回答,也不想回答。分家是自然规律,就像树大了要分出枝丫一样,这不是我的错;成豆没找到女人,更不是我的错。我已经为这个家里付出得太多了。再说,你多次想把秀光介绍给成豆,他就是不同意,这证明我们并不是没为他着急,而是他自己不急。
“可是,你为什么不让爸来干活呢?”
我不是都已经说明了吗,不让他来干活,是为他着想。
“你想得真周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建房,却不能帮着干一点,心里会有多难受。他还会认为我们忘记他了,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他了,他成多余人了!想一想,这是什么滋味?”
小夭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因为我对爸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多次提到棺材。他不是对我说,而是自言自语。他可能觉得,我们之所以要给他做棺材,就是因为他已经成了多余人。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他硬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我为这个家已经付出得够多了,我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现在,我想的就是那棵杏树。我不知道成米是否同意让我把杏树砍掉,如果他不同意,房子的进深就要减少三米,这对我而言,损失就太大了,因为我修了这间房,就不准备再修。也没有地盘允许我修。人的一生很短,能像卫老婆婆那样活过百岁的不多,住那么宽大的房子干什么?但是,我不能没有住处,不能修一间房子,连一头猪也关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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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树
五妹死了,我还活着。是五妹把我栽下的,但是,在我还没长成的时候,她就死了。五妹没有吃过我一粒果子。山坡也没有吃过,他的牙酸。我的果子都让村里人吃了。村里人一面吃我的果子,一面赞美着主人的慷慨和我的不同凡响。普通的杏树,结紫红的果子,我结白果,白净如雪,而且个大,像小孩的拳头。几十年来,我用自己的努力,展示着这片土地的优秀。
劫难之后,是更强旺的生长,尽管我来到这里经历的劫难是有限的,但是,我的根须认识了过去的伤痕。既然我已经来了,这里的伤痕就应该共同分担,而且还不仅于此,我应该把伤痕作为自己的血统。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热爱这里。
五妹死后不久,天大旱,我残存的绿叶救过张大娘一家人的命。那是夜半时分,鸡不叫狗不咬,整个望古楼被饥饿的毒蛇缠住了脖子,张大娘带着她的几个儿子,悄悄溜到我的身边,短暂的逡巡之后,就爬上我的枝丫,将绿叶刷下来,装进背篓。当夜,他们把绿叶打成粉,熬了一锅汤。汤绿得发蓝,带着诱人的稠度。张大娘一家人每人喝了四大碗。我的苦味成了他们的营养,帮忙他们度过了接下来连续几天颗粮不进的灾难。这一次,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我没有怨言。我挺过来了,第二年春天,照样开花结果。我细密的花朵和水汁丰富的果实,勾起望古楼人对美好生活的无尽遐想。
我是一株植物,开花结果是分内之事,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我感到快乐。如果能与人畜和睦共处,最卑微的植物也会感到快乐。
这当中的主动权掌握在人的手里。
远古的人类,战战兢兢,一声霹雳,也吓得匍匐在地,叩头如捣蒜。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爷,老天爷住在天上,也住在地上,老天爷成了人类的时间和空间,人类就在老天爷威严的胡须下过日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个聪明的人发现,人类自己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宇宙虽然广阔无垠,可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人类是最优秀的物种,是万物之灵长。这意识觉醒之后,其他物种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又过去许多年,另一个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这从根本上打击了人类在千万年的颤栗中建立起来的优越感。接着有一个人,说物种不是被个别创造出来的,而是通过进化来的,人虽有一个会思考的头脑,却长着动物之躯。他让人类在认识到自己并不比动物高贵的同时,还把一向尊崇的权威拉下了神坛。更可怕的是后一个人,他对精神病理的分析使人类懂得了自己不仅长着动物之躯,还有动物的原始欲望,而且,对原始欲望的压抑促成了人类自身精神残酷的分裂。这几个人的发现,使张狂的人类有了理性。
然而,这种理性只存在于意识深处,在行为方式上,依然习惯于把植物和动物看成没有情感的物种。我们结局的好坏,仰仗于人类的善心和恶念。
老实说,在我存活的几十年里,望古楼的人对得起我,山坡一家人更是对得起我。我用我的歌声去回报他们。我的歌声就是花朵和果实。我的歌声是白色的,在风中流淌,带着人们喜欢的甜味。我把这片土地的伤痕变成了甜味。山坡从地里回来,习惯到我的身边来坐一坐,成谷喜欢把碗端到树下来吃饭,成米常常爬上树身,坐在枝丫上看书,成豆则一手扶着我,一手支着下颔,沉思默想,或遥望远处,卫老婆婆往往坐在她自家的门槛上,盯住我看。还有那些鸡们,扑楞一下,就飞到我的怀里,静静地观望村落的兴衰;它们哲学家一样的静默与枝头上喧闹的鸟儿形成对照。鸡和鸟,从各自的身份出发,传授着束缚和自由的教义。
我即将结束我的使命。我的歌声很快就会喑哑,但是,我已经存在过,这既是现象,也是本质。我愿意把生命的绝响长留此地。
所以,我没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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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米(1)
大猩猩不高兴的时候,能像人一样弄出微笑来吗?不能的;大猩猩都不能,其他动物能吗?当然更不能。只有人具备这种本领。
最怪的是,装假的微笑却往往被人美化,说是礼貌。去他妈的,对谁礼貌?为什么要礼貌?据说,在日本,一直到明治维新时期,家臣在主人面前都必须不断微笑,哪怕家臣的儿子刚刚死去,家臣的女人正在楼上被主人的儿子奸污,也必须微笑,否则,王侯贵人就有立刻杀死他的权利。这能叫礼貌吗?——为什么是家臣微笑而不是主人微笑?
这当然不能叫礼貌,而是精神上可怕的麻痹、惰性与屈从。……人们没有勇气,不敢保持自己的个性,不敢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虽然分了家,可我依然受到围攻。成谷要砍那棵杏树,跟爸一起假惺惺地来征求我的意见,就算我同意了,可是我能高兴地同意吗?我没说话,表示我默许了,但我没笑,没乐呵呵地说:“砍吧,它在你房子边上,随你怎么处置。”我永远不会那么假。因为那棵杏树给我带来无尽的好处。它开花的时候,我就想起学校。
我念中学的地方,也有一棵杏树,它不在校园内,而在围墙之外,是当地农民的。晚饭后到上晚自习课这段时间,我习惯于坐在花树下看书。旁边是一条小溪,溪边杂草繁茂,我看不见流水的样子,只听见如鸣佩环的声音。我也闻不到杏花的香味——要结果的花,都不大张扬自己的香味,它们把香味变成果实——但杏花的香味融进了我的书里。落日余晖,铺照在广阔的平原上。背后是喧闹的校园,面前是静谧的田野。静谧和喧闹,只一墙之隔,可它们永远无法通融。学校只教授关于人的学问,从来不知道还有更加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