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林格雷的画像-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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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只记得是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徘徊,走过黑影笼罩的狭长拱廊和一些面狰狞的房子。喉咙嘶哑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在他背后喊着。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自言自语,骂骂咧咧,活像那些巨大的猿人。他看到古怪的孩子们聚集在台阶上,听到阴暗的院落传来尖叫和诅咒。
拂晓时,他不知不觉已来到考文特露天市场附近。夜幕开启了,露出火红色的微光,苍穹像是一枚掏空了的珠子。满载着摇曳多姿的百合花的大车隆隆作响,慢悠悠地驶过空旷光洁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对他来说,美丽的花儿似乎是一帖镇痛剂。他跟着那些人进了市场,看他们卸车。一个穿白色罩衫的赶车人送给他一些樱桃品尝,他道了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人拒绝收钱,开始无精打采地吃起樱桃来。樱桃是半夜里采摘的,还带着月色的寒气。一长队男童,扛着一筐筐条子状的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在他面前鱼贯而过,挨挨挤挤穿过一大堆绿宝石般的蔬菜。门廊下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柱子旁边,闲荡着一群邋里邋遢不戴帽子的姑娘,等待着拍卖收场。其他的人都拥挤在广场咖啡屋的旋转门附近。拉车的高头大马打着滑,踩在粗糙的石子路上,摇动着马铃和马饰。有些车夫就睡在一堆麻袋中间。颈部色彩斑斓、脚呈粉红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啄着谷物。
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辆马车回家。他在门口踯躅了一阵子。极目四顾,眺望寂静的广场,以及附近空空的紧闭的窗户和惹人眼目的百叶窗。此刻的天空一片乳色,屋顶在天空的反衬下闪闪发光。对面的一个烟囱升起了一缕轻烟,卷曲成紫色的丝带,飘向珠色的天空。
铺着橡木护墙板的巨大的门厅里,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那是某艘威尼斯地方官游艇上的掠夺物。吊灯上的三个喷嘴依旧闪闪烁烁地燃烧着,似乎冒出几道细细的蓝色火焰,火焰的边缘镶着白色的火。他熄了灯,把帽子和披肩扔在桌子上,经过书房朝卧室走去。那是楼下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在一种崇尚奢华的新感觉的支使下,他刚刚把它装饰过一番。墙上挂着一些古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庄园一个废弃的阁楼上找到的。他转动门把手的时候,目光落在霍尔华德所作的画像上。他吃惊地倒退了一步。随后又继续往前,进了自己的房间,露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态。他取下插在外套上的花,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他又返回去,走近画像,仔细端详起来。在好不容易透过乳白色丝绸百叶窗的暗淡的光线下,那画像的面孔似乎有点变形,表情显得不同了。也许可以说嘴角露出了一丝凶相。这实在有些蹊跷。
他转过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明亮的曙光洒向房间,把奇妙的影子推到阴暗的角落,让它在那里不住地颤抖。可是画像脸上他已经注意到的奇怪表情,似乎还停留在那儿,甚至更为强烈了。抖动着的热烈的阳光,把画像嘴角的凶相照得清清楚楚,跟他仿佛做了坏事后镜子里出现的映像一样分明。
他退缩了,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椭圆形镜子,急急忙忙透过光洁的表面往里看。这面镜子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无数礼品之一,边框饰有多个象牙做的丘比特。镜子里并没有使他红红的嘴唇变形的线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画像,再次细看起来。他审视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的痕迹。但无疑整个表情变了。那不光是他的幻觉,而是令人心寒的、明明白白的事实。
他颓然坐在一条椅子上,开始思考起来。他突然想起这幅画完成的那天他在巴兹尔的画室说过的话。不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许了一个愚蠢的愿,希望自己永远年轻,而画像会变老;希望自己的美貌不会失去光泽,而画布上的脸会替他显示情欲和罪孽;希望画中的形象会因为痛苦和思索而干枯,而他自己则能保持刚刚意识到的青春的滋润和可爱。当然他的愿望没有兑现!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可是那画像就在他面前,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凶相。
凶相!难道他很凶残?这是那位姑娘的过错,不是他的错。他梦想她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把自己的爱献给了她,因为他认为她伟大。后来她让他失望,她浅薄而不足取。但是他想到她躺在自己的脚边,像小孩子似地哭泣的时候,心里便涌起了无限悔恨之情。他记得自己看着她时是多么无情。为什么他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颗灵魂?可是他自己也是够痛苦的。在戏上演那可怕的三个钟头,他经受了漫长的痛苦,挨过了没完没了的折磨。他的生命跟西比尔的完全一样有价值,如果他给西比尔造成了终身的伤害,那么西比尔也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损毁。何况女人比男人更耐受痛苦。
她们靠情感而生活,一心只想着情感。她们看中情人,无非是找个人可以哭哭闹闹。这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是熟知女人的。为什么他要为西比尔感到烦恼呢?现在她已与他无干。
可是还有这幅画呢?他对其中的变化该说什么呢?这幅画隐藏着他的秘密,述说着他的故事,已经教会他热爱自己的美貌。它会不会叫他讨厌自己的灵魂呢?他会再看它一眼吗?
不,这不过是理智的混乱所造成的幻觉。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幻象。突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使人发疯的小红点。这幅画没有变,只有蠢人才以为它变了。
可是画像凝视着他,漂亮而扭曲的面孔带着狞笑,明亮的头发在朝阳下闪光。画像的蓝眼睛与他的相遇,他心头萌生了说不尽的遗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自己的画像。它已经变了,还会变得更多。闪闪金光会褪成灰色,红白玫瑰似的容貌会憔悴。他每造一孽,脸上就会出现污点,毁掉白皙的肌肤。可是他决不造孽。这幅画无论变与不变,都是她良心的明白写照。他会拒绝诱惑。他再也不见亨利勋爵了……至少不再听他的话,那些难以捉摸的有毒理论。曾几何时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的花园里,这些理论激起了他的痴心妄想。他要回到西比尔身边,跟她重归于好,同她结婚,努力再去爱她。是的,他有责任这样做。她一定比他更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自私了,对她很冷酷。西比尔又会重现曾经有过的魅力。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两人的生活会纯洁而美丽。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块很大的幕帘遮住画像,瞥了画像一眼,不觉打了个寒战。〃多可怕!〃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他到了草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新鲜空气驱走了一切阴暗的情绪。他只想着西比尔。身边响起了爱的回音,他反复叨念着西比尔的名字。露水浸湿了的花园里鸟儿在歌唱,似乎在向花儿诉说西比尔的故事。
第 八 章
他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午后。侍者踮着脚尖悄悄地进来过好几回,看他有没有动静,觉得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么晚了小少爷还没有醒来。终于铃响了,维克多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端着一个古老的法国塞弗尔小瓷盘,上面放着一杯咖啡和一叠信件。他拉开挂在三扇大窗前、带蓝色闪光里子的橄榄色缎子窗帘。
〃先生今天早上睡得很好,〃他微笑着说。
〃几点钟了,维克多?〃道连·格雷睡眼惺忪地问。〃一点一刻,先生。〃
这么晚了!他坐了起来,喝了些咖啡,翻了翻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亨利勋爵的来信,那天早晨派人送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它放到了一边。其他的信,他懒洋洋地拆开了。里面照例又是些贺卡、吃饭请帖、私人画展的票子、慈善音乐会的节目单,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这个季节,这类请帖每天清早都朝着时髦的年轻人铺天盖地涌来。还有一张费用很大的账单,是支付一套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银质雕花梳妆用具的。他不敢把账单送给他的监护人,因为那人很老派,不明白在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必要的东西就是必需品。此外,还有几封言词谦恭的信,是杰明街放债人写来的,表示随时可以提供任何数量的贷款,利息极为合理。
大约十分钟后,他起来了,披上一件考究的丝绣开士米羊毛睡袍,进了玉髓铺成的浴室。久睡以后,凉水浴恢复了他的精神,使他似乎忘掉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偶尔一两次,他朦胧地觉得自己曾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悲剧,不过这悲剧虚无飘渺,似梦似幻。
他穿好衣服便进了书房,在靠近开着的窗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吃简便的法国早餐。天气很好,暖和的空气里似乎芳香四溢。一只蜜蜂飞了进来,嗡嗡地围着他面前插满黄色玫瑰的青龙瓷碗打转。他愉快极了。
蓦地他的目光落在遮盖画像的帘子上,不由得吃了一惊。
〃太冷吗,先生?〃侍者把煎蛋卷放在桌子上说。〃要不要我把窗关上?〃
道连摇了摇头。〃我不冷,〃他低声说。
这一切是真的吗?难道画像真的变了?要不,这不过是他自己把喜色想象成了凶相?自然,画了像的画布是不可能改变的?这事儿很荒唐,有一天可以充作自己与巴兹尔的谈资,他会觉得好笑。然而,他对整件事情的记忆是何等清晰!他亲眼看到过扭曲的嘴唇边的凶相,起初是在灰暗的黄昏,后来是在明亮的早晨。他几乎害怕侍者离开这问房子了。他知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细看这幅画像。但他害怕作出定论。咖啡和香烟送上来后侍者转身离去时,他极想叫他留下。侍者正关上门要走,他把他叫了回来。这人站着等候吩咐。道连看了他一会儿。〃维克多,不管谁来访,就说我不在家,〃他叹了一气说。侍者鞠躬退出房间。
随后,他从桌边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腾地躺倒在正对帘子的铺着豪华坐垫的床榻上。帘子十分古,是烫金的西班牙皮革做的,印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花哨的图案。他好奇地扫了一眼,心里想,不知道这块帘子以前是否掩盖过一个男人的秘密。
究竟要不要把帘子拉开呢?干吗要去动它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要是真有这么回事,那太可怕了。要是没有,又何必去找麻烦呢?可是,如果鬼使神差,其他人的眼睛暗中窥视,看到了可怕的变化该怎么办呢?如果巴兹尔·霍尔华德上门要看看自己的画,他又该怎么办呢?巴兹尔肯定会这样做。不行,这画得仔细看看,马上得看。什么都比这么疑神疑鬼的可怕心境要好。
他站起来,把两扇门都锁上了。这样,至少他看见自己耻辱的假面时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帘子,面对面看见了他自己。千真万确,画像已经变了。
如他后来常记得并为之惊奇的那样,他开始几乎是带着一种科学研究的兴趣凝视这幅画像的。他难以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然而这又是事实。难道在画布上构成形象和颜色的化学分子,同他躯体内的灵魂有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关系?难道心灵中想的,那些化学分子会付诸实践?难道它们会使心灵的梦想成真?或者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原因?他打了个寒噤,不觉害怕起来,回到床榻,躺在那里,厌恶而恐惧地盯着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