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她的旅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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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继续狂吼,嘴巴张得可以看见扁桃腺:“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社会渣滓(3)
他很愤怒,我心里却很高兴,总算把两年的有期徒刑熬过去了,从此再也不用看见班主任那张脸,所有的鄙夷和所有的妩媚都去他娘的吧。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去一家倒闭厂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第二天我站在学校二楼的走道里,那里都是办公室,现在临时改成招工现场。我手里拿着成绩单,看着我的同学们一拨拨走进去,最初的五个都欢天喜地的,毕竟是农药厂,效益非常好,后面就全都哭丧着脸。制冷厂,橡胶厂,油漆厂,饲料厂,都是那种只有一两百个工人的小厂,奖金发不出来,只有一点死工资,随时都会倒闭关门。有个同学干脆把成绩单撕了个粉碎,说:“赔钱就赔钱,我去做个体户了。”我不敢撕成绩单,怕我爸爸把我撕了。轮到我的时候,二楼走道里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了,其他同学都走了,本来说好一起去打电子游戏,大家都没这个心情了,招工办的人也在陆续往外走。我的身后,是大飞,大飞身后是一个绰号叫江南七怪的女生,简称小怪,是我们全校最难看的女生。再往后就是班主任压阵。班主任鄙夷地看着我,说:“路小路,进去啊,你这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现在后悔都来不及啦。”
我说:“我他妈的有什么后悔的。”说完走进去,一看,我心里一沉,连饲料厂的人都在收拾东西走人,这可是戴城最差最差的化工厂啊!我的目光逡巡一圈,终于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个女的,女的前面竖着一块小牌子:前进化工厂。
我对戴城的化工企业也算了如指掌,从来没听说过前进化工厂。那女的倒是很大方,对我招手说:“这里这里,过来呀。”她三十多岁,讲着一口翘舌的普通话,显然是北方人。
我走过去把成绩单给她,她皱着眉头说:“你的学分怎么是负数?”我说:“后面还有比我更惨的呢。”她说:“好吧,你也别无选择了,就我们厂吧。”
我问她:“你们招了几个人啦?”
她说:“一个都没招呢,你们学校的人好像都不愿意来我们厂。”
我说:“没人知道你们厂啊,你们生产什么的?”
她一边递给我报名表,让我填写,一边说:“主要生产铬酸。”
我问:“效益怎么样啊?”
她说:“效益不错啊,现在这类产品正好销,不过我们厂规模比较小,可能过阵子会扩产吧。”
我低下头填写报名表,问她:“规模小,你们厂多少个人啊?”
“大概八十个吧。”
我头一昏,八十个人的化工厂,这个概念就等于是一支只有四个人的足球队,你还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效益可言?女的倒还在宽我的心:“不要紧的,你们过来就是维修仪表嘛,大厂小厂还不是一样?我们这里正缺仪表维修工呢。”我的头再次昏了一下,忘记告诉她了,我什么仪表都不会修。我问她:“你们肯定是第一次到我们学校来招工吧?”
“以前应该没有,我是最近调过来的,厂里没有从你们学校招过人。”
“我就知道。”我摇摇头,心想,你招了我可别后悔。
我把招工表填好了,忽然觉得屁股被人顶了一下,原来是大飞,他和小怪也走了进来。大飞一过来就问:“喂,你们厂在哪里啊?”
女的说:“噢,在马台镇后面,离这里大概二十公里。刚才忘记说了,你们要住宿舍的。”
于小齐离开了马台镇,而我却要去那个地方,在未来几十年里长久地生活在那里,听起来很像个笑话。
社会渣滓(4)
星期天上午我打算去老丁家,出门的时候打开信箱拿香烟,我的香烟都是藏在信箱里的,我家不订报不订杂志,也没什么人来信,这个信箱正好被我用来藏香烟。结果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信,白色的,软软的,安静地躺在那里。信封上写着路小路收,落款是“于”,我喜出望外,知道是于小齐的来信。
小齐的信很简单,就一张小纸片,她告诉我,已来到上海的一所纺织学院,培训就在那里,住学生宿舍,现在还没有正式上课,她已经和同学结伴到外滩去玩过,外滩很美,她心情很好。信的末尾祝我学业顺利——这事就别提了,我的学业已经顺利结束。她又说,她属于短期委培生,学校压根就没有给他们准备信箱,所以没法收到我的回信。她留了个电话,区号,电话号码,分机号码,让宿舍阿姨去某某宿舍喊于小齐,晚上她都在。
我把信塞进书包,我的书包如今已经是空空荡荡,再也不用装什么书本了。我骑车来到白凤新村,九月初,台风经过之后,天气又毫不留情地热起来。白凤新村与我们报春新村一样,都是满地的西瓜皮,星期天有很多人在新村里进进出出。我到了老丁家楼下,照例把自行车停好,三步两步窜上去,刚一敲门,他就开门了。我说:“老头,你今天倒没睡懒觉。”老丁说:“进来说话,进来说话。”我一走进去,他就把门关上了。我有点奇怪,这老头今天举止不正常,以往他总是懒洋洋的,根本不会主动关门,再说了,换一瓶煤气,我马上就要下去,又何必关门呢?我往厨房里走,发现煤气炉上正在烧水,火苗很旺。老丁把我往客厅里拽:“这里这里。”
进去才发现,客厅里坐着个女的,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前妻,于小齐的妈妈。她坐在饭桌旁,一手扶着桌面,我一进去她就瞪起眼睛,也不知道是瞪我还是瞪老丁。我很识相地喊了一声:“阿姨。”
她说:“你就是那个路小路?”
我回头去看老丁,他一脸无辜,假装没发现我在看他。我又不是白痴,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想,今天他妈的撞上鸿门宴了,也没宴,就他妈的鸿门而已,不知道这对冤家夫妻想怎么整我,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还是两个一起扑上来掐我?我也不怕他们,毕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我也不想嚣张得过头,毕竟是于小齐的爹妈。
我前任师母坐在那里,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扫射我,也不请我坐下。倒是老丁很客气,搬了张小板凳给我,说:“坐,坐。”我往那儿一坐,小板凳只有半尺来高,跟蹲着没什么区别,本来我站着有一米八的个头,身材不错,结果坐在那张板凳上好像派出所里的犯人,还得仰视他们俩。老头真他妈的损。我再看他:双手垂下,目光温驯,嘴角嵌着笑容,好像被他前妻阉过一样。
我说:“什么事儿,直说吧。”
前任师母指了指我,说:“你!”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年暑假几乎天天到我家来找于小齐。”
她用词非常准确,我都没有狡辩的余地,只好用沉默来表示同意。
她说:“你不用狡辩,邻居看见了都告诉我了。”
这下我可以狡辩了,我说:“我没有狡辩啊,你听见我狡辩了吗?”
前任师母冷笑:“你这种社会渣滓我见得多了,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我问你,缠着于小齐干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社会渣滓(5)
我还没开口,老丁就很温柔地说:“他也是最近才认识小齐的,你说他是社会渣滓,我不能同意,社会渣滓是太严重了。”
前任师母说:“不关你的事!你的责任推卸不掉,过会儿我找你算账。”她又转过头,皱着眉头问我:“你几岁了?你爸妈是干什么的?你住在哪里?”
我说:“十八,我爸是工程师,我妈是会计,住在报春新村。”
前任师母说:“我再问你,有一天你脱光了衣服站在窗口,有没有这件事?”
“有,不过我是给于小齐做模特,没干别的。”
前任师母忽然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给我看。我认得,就是我的裸体素描,没穿裤子的那张。她捏着那张纸,眼睛里喷出火来,好像那不是一张素描,而是一张通缉令。她说:“你这个小流氓,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这时候老丁还凑过来,看了半天,说:“啧,画得一般,比例都有点问题。”前任师母说:“你滚到一边去!”我说:“其实那天我是穿着短裤的,画了三张速写,其中有一张就没穿。”老丁说:“那你到底穿了没有呢?”我说:“穿了!始终穿着!她画得高兴了就假设我没穿,其实穿着的。”老丁就回过头去,对前任师母说:“他说他穿着的。”
我前任师母对老丁说:“哼,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吧,我问她,她居然骗我说根本没有这件事,现在对质出来了吧?”
我心想,坏啦,我难得老实一次,居然把于小齐给出卖了。这样下去可没意思,对这老婆娘得稍微狡猾一点。她看上去四十多岁,正是更年期综合症的高发年龄,对这样的中年妇女不能太直白,她们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歇斯底里,并不因为你说真话就放过你。
前任师母话锋一转,问我:“听说你现在已经实习了,你在哪个单位啊?”
我说:“前进化工厂。”
前任师母说:“那是什么厂啊?你进去做什么啊?”
我看看老丁,他对我眨了眨左眼,我心领神会,说:“噢,那个厂效益不错的,就是离戴城远了一点,可是很大,有一千多个工人。我进去是仪表维修工,现在只拿实习补贴,转正以后就好了,工资奖金加起来一个月有六百多块钱呢……”
我前任师母忽然怒喝一声:“放屁!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做护士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你以为我不认识前进化工厂的人?那个厂只有七八十个工人,生产铬酸的,工人的鼻粘膜全都烂掉了,拿一个硬币从左边鼻孔放进去,能从右边鼻孔掏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前进化工厂!那个厂里,车间主任一个月也就六七百块钱,你一个学徒工也有六七百?”
我被她轰得头晕目眩,我想她手底下的那些病人,可能都已经被她吵成神经病了。这个老女人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傻,她一点也不好骗。另外,铬酸有这么厉害,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化工厂里有着五花八门的危险品、剧毒品,但鼻粘膜烂穿乃至可以用硬币掏进掏出,这我闻所未闻。看来我去的那个厂,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这样的,还说自己不是社会渣滓?”前任师母说。
我有点生气,站起来说:“喂,你不要左一个渣滓右一个渣滓。我他妈的又不是你儿子。”刚说完这话,屁股上被老丁踢了一脚。前任师母勃然大怒,更年期的潮红化作愤怒的烈火烧上她的双颊。这架势我看见了也不由畏惧三分。她开始撕于小齐的素描,呲的一声,把光屁股的我从脑袋到腚沟劈成两半,接着是四瓣,五马分尸,接着变成八瓣,十六瓣,三十二瓣,,千刀万剐。到六十四瓣的时候她撕不动了,纸太厚,然后她把我的碎片朝我脸上掷过来,我眼睛一花,纸屑在屋子里四散飞扬。 txt小说上传分享
社会渣滓(6)
前任师母的声音从冷冰冰的,变成压抑的愤怒,最后变成了高分贝的尖叫。后来老丁还夸我,说:“我以为你能挺个十分钟,没想到你两分钟就把她惹毛了。”当时她的声音太尖利,好像几十个优质玻璃杯一起打碎在地上,我根本听不清她在嚷什么。后来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