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她的旅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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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1)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在我读过的小说中,有那么几本,多年来一直被我珍爱,其中之一是《西游记》。《西游记》不啻为一个寻找题材的好故事。四个有缺陷的人,结伴去寻找完美,当他们找到之后,世界因此改变。《西游记》的奥妙在于,在此寻找的过程中,乃至到达天路之终,作者从未试图改变这四个人的人生观。他们就这样带着缺陷成为了圣徒,他们和《天路历程》不同,和《神曲》不同。我十八岁那年读罢这本书,就觉得,像这样成为圣徒,真不知应该高兴呢还是忧伤。
爱和死,都是浓缩的结果,寻找则是一种稀释。寻找,就其本质来说,游离于爱和死之外,它所具备的神话逻辑总是使之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但有时也会坠落,被引力撕裂,成为徒劳的幻象,成为爱和死的奴隶。
我是怎么来到莫镇的呢?
已经是千禧年的年尾,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确切说是趴着,身体以上是一条被子,被子上压着我的棉风衣,身体以下是床单和一条薄褥子。南方的冬天来得迟,十二月末的天气并不冷,阔叶树上枯黄色的叶子飘落,漫舞着掠过窗户。我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
莫镇。
先是三天前在上海见了一个女孩儿,她是我交往了半年的网友,还在读大学,一起在聊天室里打情骂俏。我们从来没见过面。有一天,她向我借钱,说自己得了一种病,需要动手术,具体什么病也没告诉我。我揣了一千块钱去上海,在中山公园附近的一所大学门口见到了她,说实话,她长得与我想象中相去甚远,比她自己所形容的就更差了,而且很健康,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样子。我有点犹豫,是不是要把钱借给她。
女孩儿带我去大学里喝咖啡,并说:“原来你是个Old Man啊。”我有点生气,我才二十六岁,在她眼里已经是个老头儿了。我说:“你就不用嫌弃我了吧?”这顿咖啡喝得有点没意思。后来我还是把钱给了她,她给我写了张借条。聊了一会儿,她说去上个厕所,出了咖啡馆,往前面的教学楼走去,她就再也没有回来。留了个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在椅子上,打开一开,里面塞了一团报纸。钱是被她带走了。日他大姐的。
我跑到教导处去,拿出借条问老师们:“文秘专业有这个人吗?”借条上落款的姓名是“卞宁”。老师查了一下说学校压根没这个人,我把她的相貌又形容了一下,老师觉得我的语言组织能力非常好,但是文秘专业怎么可能有如此难看的女孩儿呢?我很郁闷。后来有个老师说,卞宁,不就是“骗人”的意思吗?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谢谢他的智商,然后就走了。
我独自在校园里晃悠,这个学校我曾经来过,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那次是晚上,校园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事隔多年之后,我终于得以在明亮的白天浏览其全貌,只可惜我不复有当年的好奇心了。我想起那个女孩儿,不是卞宁,而是我十八岁时候遇到的,她的神情,她说话的声音。我有点头晕,好像把脑袋蒙进了水中,五感顿失,心跳加速,呼喊的声音变成一串气泡往天空中飘去。
我决定去莫镇。当我踏上一辆破烂的中巴车时,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事实上,汽车开出上海我就有点后悔。这辆破车,座位上的人造革皮垫全都破了,肉色的海绵奋力向外钻出来,好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胖子。车子跑起来连吼带喘,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要抖下来。后面的妇女开始晕车,呕吐。司机操着方言骂骂咧咧,售票员是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年妇女,沿途不断有人招手拦车,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被强行赶下来停车吃饭,二十块钱一盘蛋炒饭,蛋少得可怜,而且很难吃。有个中年女乘客气愤地说:“这是用卵蛋炒出来的饭!”——这些都尚可忍受,最离谱的是吃完饭之后,司机说:“不开了。你们坐那辆车吧。”我放眼望去,路边停着一辆比原先的中巴车更破的车子,连车窗都没了,估计是从报废站里拉出来的。一个醉醺醺的司机跑到我们身边说:“上车上车,我还要赶时间呢。”当这个醉鬼司机把车速拉到九十迈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恶心,想吐。车到莫镇,脚一着地,我就觉得天旋地转,抱着电线杆吐出了两口蛋炒饭。一抬头,发现司机也在吐,他是喝酒喝的。
引子(2)
无论如何,这是一趟意外的旅程,有什么不爽的也很正常。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莫镇,有人曾经向我描述过它,说它很安静,位于交通线的岔道上,哪儿都不通,沿着道路再往前就是太湖,两侧是墓园,葬了成千上万的人,来自戴城,来自上海。他们的数量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超过莫镇的生者。莫镇,就像迷宫中错误的角落。
其实根本不安静。在路上我就发现了,有很多大巴往这里开,贴着“扫墓专车”的纸条。同车的妇女告诉我,冬至了,扫墓的、落葬的,都来这里,莫镇的风水很好。到了车站一看,乌糟糟的人群,晦气冲天,有些操着上海方言,有些操着我家乡戴城的方言,有些说普通话。有人说说笑笑,有人抱着遗像哭得惊天动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按照我记忆中的地址找人问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找到了这家旅馆,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觉。
现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张望。窗外就是街道,对面是一家理发店,我注视了它很久。这种老式的理发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张破旧而厚重的理发椅,锈迹斑驳,墙上的镜子发黄,桌子上有一个电热水壶在冒着热气。除此以外,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还有一个胖老头坐在里面,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他应该就是理发师。
我穿上衣服,把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馆,先到巷口的杂货店去买了一包烟,抽了一口,发现店主给我的是假烟。我扑到柜台上,揪住他的领子,露出十八岁时候的凶恶面貌,他就给我真烟了。我走回理发店门口,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地上散落着花白的头发,显然,只有退休老头才愿意到这里来。理发师朝我看看,没把我当成是顾客。我就走进去,坐到理发椅上说:“剃头。”只听呼拉一声,一块扎人脖子的围兜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上。
他说我不是莫镇口音,从哪里来,我说戴城。理发师叹了口气,说:“现在到莫镇来的人,都是做丧事的。”我说:“我来扫墓。”理发师问:“家里谁在这里啊?”我说:“我的老师,过世好多年了。”
理发师说:“昨天去过了?昨天冬至。”我说还没有,我都不记得节气,反正哪天去都一样,尽心了就可以。理发师说:“说得也是。”
剃过头,我坐在理发店门口,眯着眼睛抽烟,想起好多往事。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外面跑进来,理发师说:“到后面玩去。”小女孩答应了一声。我扔下烟头,把她抱起来,她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我说:“叫我叔叔。”小女孩不是那种伶俐的孩子,被我抱着,有点呆头呆脑。理发师说:“她是我孙女。”
我说:“现在你带着她?”
理发师说:“前年她爸爸妈妈出事了,都不在了。夫妻两个去太湖游泳……只有我带她喽。”
小女孩伸手在我眉毛上摸了一下,说:“你这里有条疤。”是的,我眉角有条疤,眉毛是断的。去年别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女的一看我的眉毛就不乐意了,说我断眉短命,将来连累她做寡妇。做寡妇也就算了,关键是我穷光蛋一个,如果注定要做寡妇,那还不如去嫁个有钱老头呢。我听了这话,反正也无言以对。
小女孩问我:“你的疤怎么来的?”
我说:“被鸡啄的。”
小女孩说:“几岁被鸡啄的?”
我想了想,说:“十九岁。”
后来我把她放下来,她跑到里面去了。我继续坐着,和理发师聊天,请他抽烟。冬季的阳光,很明媚地照进理发店。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又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影集,摊开了对我说:“叔叔,我看见过你的。”
理发师说:“你又在做梦了。”
小女孩指着一张照片,对我说:“这是你。”
我看了看,那张照片上,我被两个女孩儿夹在中间,做出很开心的笑容,身后是上海的黄浦江,有一条白色的轮船正露出半个船身,依稀有江鸥掠过的身影。照片上的我也是像现在一样,剃着很短的头发,光头露出一点发茬。
小女孩指着左边的女孩儿说:“这是妈妈。”又指着右边的女孩儿说:“这是干妈,她早上去扫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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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校(1)
一九九一年我十八岁。
当时有一种很真实的错觉,以为生命起始于十八岁,在此之前,世界一片混沌,世界在我那个曝光过度的大脑中呈现出满版的白色,每一天都像夏季最明亮的夜晚,光线过剩,所有的声音都纠缠在一起。估计死了以后上天堂,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初中老师说我们是七八点钟的太阳,初中毕业就是###点钟,老了以后是夕阳。这种算法很光明,把人生视为白天,要是倒过来看,人生是黑夜,那么十八岁那年我正处于黄昏最美的时候,然后是漫长的黑夜,某一天死了,在天堂看到红日升起,这种计算的方式可能更接近神的逻辑。
当时我生活的地方叫戴城,我曾经写过这座城市,这是一个衰老的县级市,介于南京和上海之间,有几千年的历史。该市最高的建筑是几座明朝的古塔,它们戳在市中心,未经修缮,摇摇欲坠,听说有人半夜爬上古塔,从墙壁里挖出了舍利子,非常值钱。我们都不知道舍利子是什么,后来我哥们杨一说,舍利子就是和尚的骨灰,而且是有道高僧。我们听了很害怕,挖什么不好,非要挖些骨灰呢。
那一年我还在读技校。其实技校也不错,那时候的大学生占总人口的2%,非常金贵,剩下98%的人们总不能听任自己成为文盲,哪怕出于自尊也得稍微读几年书吧。技校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这得看你把自己当成2%还是98%,心态会很不一样。后来我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她是本科生,他爹差点杀了我,当着我的面对自己女儿说:“别忘了你是2%!”这说明他的心态很不好。
我们家族里的DNA很特别,专门出产轻型知识分子,比如说科长啦,工会主席啦,医师啦,助理工程师啦,小学老师啦。这些人在知识分子中应该算是底层吧,也谈不上很光彩,可是他们就有资格瞧不起工农兵。一个轻型知识分子在九十年代初的戴城,还是很受人尊重的。工农兵当然是###,这人人都知道。亲戚们听说我读了个技校,将来铁定做工人,情绪非常激动,他们说:“老二怎么教育的小孩?”老二就是我爸爸,他排行第二。我爸爸非常羞愧。当时只有我三婶对我表示出了莫大的同情,我三婶是毛纺厂食堂里炒菜的,她是我们家唯一的工人编制。我三叔是该厂的工会主席,本来他也可以像哥哥们一样娶个干部编制的女人回家,可惜他是个瘸子,那就只能跟炒菜的配对了。
三叔对我意见很大,说我懒惰,粗野,狡诈,道德品质很可疑。他训斥我的时候,就会举起自己那条瘸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