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之传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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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她始终记得,只要她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直潜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声,和他的德行都在日益增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极众。
前来礼佛的人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发光亮,隐隐透出深紫的光华。他的面容却日渐枯槁,他的胡须,也是在慢慢变白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四十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窗外,一树寒梅初绽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诵念他的早课,她看着那树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个冬日,他与她临楼高坐,共赏园中梅开如雪。
红泥炉上,香茅酒暖;锦幄初温,兽香不断。末了,他从窗内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温柔地插在她蝉鬓之上。。。
今夕何夕?
他诵完经了,从静坐一晚的蒲团上站起来,走到供桌之前,端详她片刻,居然轻轻地将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张,却无力闪躲,被他捧在温暖的手心之中。
岁月催人,他的容颜已然苍老,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
唯有这四十年来,那双已然布满皱纹的老眼里,第一次闪现的毫不掩饰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样,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雕镂精细的花纹。
她幸福得几乎晕眩,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他应该是不会认得她的啊,为何会如此异样?她想要问他,然而,她却是一只沉默的香炉。
他捧着她,缓缓走到窗前。突然,他推开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艳的白梅,轻轻插入她的炉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满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又轻轻地搂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一阵寒风乍起,窗外梅花纷落如雪。她听见他轻声念佛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团,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年轻的僧侣们奔走相告,无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隆昌寺,对他做最后的参拜。
他虽逝去,但玉筯双垂,肌肤尚温,合目含笑之态,宛然有如生时。或许,他本就是西方净土一衲子,因为她的缘故,才流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之间罢。众弟子在他的遗体之上,惊讶地发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抹痕迹: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铜香炉之中,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怀中,正徐徐散发出冷幽的香气。
众弟子肃然合什,齐声诵道:“善哉!有所挂碍,而能成佛。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遵照高僧的葬仪,人们架起柴山,将涂满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亲传大弟子点着了火。临抬之前,人们把香炉从他怀中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着,扑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对恩师作最后徒劳的挽留。
蜂拥而上的人们拉住了这悲痛欲绝的小弟子,将他强行带离柴山。因为用力过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张字纸从夹层中飘然而落。
小弟子如获至宝地拾起那张字纸,人们好奇地问他,字纸上写着高僧的什么偈语?
小弟子疑惑地读出来:“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纸角被火焰飘黑了一块,暗色的,象是陈年不褪的一点泪痕。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起灵前垂地的帏幔,帷幔的布角带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香炉,连同炉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滚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拨燃烧的梅枝,散发出一种微苦的香气。她再次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头上静静沉睡的他。
原来,虽然轮回流转,可是他,是什么都记得啊。原来,情深如斯,连佛陀的法力,都有失灵的时候。
可是,她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三千年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只为了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万里江山,沧海桑田,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他和她,不过是两粒微尘。
再要在时空交错中相遇,须修多少年?
火势越来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烧成灰烬。而她的身体,也正在渐渐熔化,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没有力气,|奇…_…书^_^网|去等到再有那么一天了。
生命如此之苦难,不要恋前世,不要求永远,能掌握的只有今生——或许就连今生,我们都无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肠,从此两两相忘?
但无论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终于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他和她,连同几世的缠绵情怨,都已灰飞烟灭。
隆昌寺的僧侣们在清理灰烬时,发现了一粒指头大的晶莹的珠子。
因为他生前是高僧,人们都说这是他的舍利子。寺里聚资造了一座舍利塔,隆重地将这粒珠子供奉起来,为世世代代的信徒们所礼拜。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粒珠子,只是三千年前,那个女子在离别人世之时,最后一滴绝望的眼泪。
三千年来,无论化身何物,这滴绝望的泪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里,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结成珍珠。
此身虽异,其性长存。
那个女子,虽然历经三世劫难,由人化为矿石,由矿石又化为铜炉,但她对那个男子的一片赤心痴爱,却始终不曾改变。那粒珠子,因为是她的心泪所化,更是具有莫大的神通。
心泪神珠(中)
若是一个女子,用自己挚诚真心的泪水,滴到这颗心泪神珠之上,则这颗神珠便会幻出她心爱之人的影像,聊解相思之苦。
南山老人顿了一顿,见满殿众人,包括那些随侍一旁的宫女都是听得鸦雀无声,再看我也是呆若木鸡,缓缓说道:“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是天生的一对佳偶,一定会和美到老。只是二太子身为南海龙王之子,肩负龙族重任,有时公务繁忙,或许不能朝朝暮暮陪在大公主的身边。若是真有十天半月的分离,大公主只需有这颗心泪神珠,哪怕二太子身在万里之外,也好象陪在大公主身边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那颗白色的珠子,半晌方才说出话来:“老……老伯,这样珍贵的一颗神珠……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您为何对这神珠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充满智慧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我的身体,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十七公主,老朽我,就是和被砍走的楠树长在一起的那株松树啊。”
原来他居然是千年松树精,难怪他骨格清奇,没有一般妖精的邪恶之气。
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若是想听故事,老朽倒可以跟你讲讲一些陈年往事呢。”
我忙命宫女们搬来座椅,又奉上一盏琥珀灵芝露,自己捧着那只盒子,也坐在了他的身边。
南山老人点头为谢,坐到椅上,将灵芝露一饮而尽,便接着讲下去道:
“当年飞鸟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还沉睡在松籽之中的我,带到了这南山之中。我在泥土中苏醒过来,吸取着土里的营养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把绿芽长出地面。
当我终于钻出黑暗的泥土,睁开双眼看那个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她。她就躺在我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她的身躯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典雅。
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永远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们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年。
这一千八百多年里,我从一株小小的树苗,经历风雨雷电,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占地亩余的大树。
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奋勇的心态,在被虫蛀空、被雷电劈断树杈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灵气,努力地长出新芽。
同时,我也象密林中其他妖灵一样,学会了吸取日月精华来修行,并增长自己的灵力。
年长月久,越来越多的树木老去、受伤、甚至死亡,到了最后,当年比我们年长或同龄的树木,都渐渐消失在密林中,只剩下我和那株楠树。
我的伙伴小楠(就是那株楠树),曾经不止一次钦佩地对我说:“小松,咱们林中这么多树,可没有一棵象你那么努力坚强地修行。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挣扎着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如果我死了,还有谁会这样关怀她呢?
我常偷偷地看着她,她总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只有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她才会长久地凝视着深蓝的天空。那一片密林里的妖精都认识她,当它们开始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比这林中任何一个妖精都来得要早。
自从她有一次显现神通,赶走了一只跑来林中不怀好意的外来狼妖之后,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灵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矿石。但她谁也不理,始终是那样沉默,连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视着深蓝的天空,而我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经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静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动物都睡熟了,只听得见风儿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树的名字一样。
我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我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我就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我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妆艳抹的花妖们要强得多。
不过,就算她长得一点都不美,我还是愿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边。
突然我听到了两个字“约定”,约定?我忍不住问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