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不堪剪 飞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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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死去后半年,我历尽辛苦,总算回到了西泠,这里是我的故乡,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不会离开这里。
李贺的诗苏小小墓名噪一时,自从这诗出名后,就有更多的人来这里看我的墓,我总是冷漠地看着一批批的文人墨客从我的坟前走过,他们留下了许多诗篇,有些不好,有些也很好,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诗永远都无法与那个长臂青年的相提并论。每当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就会想起我初见他的夜晚,就会忍不住吟那首诗。
我本来一直认为寂寞是一件很美丽的事,但自从李贺死后,寂寞好像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忍受,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一个人飘浮在水面上,会想起曾经的那些时光,我躲在李贺的身后,与他一同走过无数的山川河流,我就会忍不住潸然落泪。我仍然沉默不语,但我却知我已与以前不同。
有一天,我听到净寺的钟声。那时已经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寂寞的岁月虽然比较难以度过,但最终还是度过了,那一天早上,阳光很好,我听见净寺的钟声。
我觉得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净寺的钟声呢?我循着钟声飘去,晨霭朦胧中,净寺庄严而圣洁,我在寺外犹豫了许久,不知是否能进去,因为我是鬼,听说鬼是不能接近寺院的。我在寺外徘徊,在石狮子上飞来飞去,后来,我大着胆子,踏进了寺院。
很多神祗高高在上,我觉得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我有点怕,但他们的目光看起来慈祥而温和,我觉得他们不会伤害我。四大金刚张牙舞爪地立在一侧,不过,他们最终也没有来赶我出去。于是我便进入了大殿,看见许多和尚在念经。我躲在布幔的后面,听见他们说: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
那是什么意思,我躲在布幔后面不知他们读的经文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却能感到心里的宁静,我看见菩萨微笑着看我,也许他们也知道我的悲哀吧。
后来我便经常躲在布幔后面听和尚念经,慢慢地也开始能背一些经文,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有一个年青和尚看见了我。在默默诵经的和尚中,他抬头看着我藏身的布幔,显得突兀而特别。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但我却一动也不敢动,一阵清风吹入寺院,我的身体随着清风飘浮,那和尚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觉得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悲凉。
“缘德,如何是佛?”
上座的大师忽然发问,年青和尚恭敬地站起身来,回答说:“大的像哥哥,小的像弟弟。”
上座的大师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平地上作假坟,凭空妄为,无事生非而已。”
“那么什么是古佛心呢?”
“水中的倒影。”
大师点头不语,年青和尚坐下诵经,他不再看我,但我却觉得他的心正沉默地飘浮在我的周围。
那一夜风雨如晦,我在西泠忍受着几百年来从不间断的风雨,心里悲伤到想落泪,这时我听见净寺的晚钟,和尚们要入寝了。
我想起日间见到的那个和尚,想起他悲伤的眼神,我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悲哀,那种悲哀连我这样的女鬼也会觉得难以承受。我不由自主地向净寺走去。
和尚们都已经安寝了,只有一个僧房还亮着灯火,直觉上我知道那必是缘德的房间。于是我站在那间房间的窗外,等待可以进去的机会。终于一阵夜风吹来,禅房的窗户被吹开了,我立刻闪身进去,马上躲在没有灯光的阴暗角落里。在我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缘德正在灯下看书,当夜风吹过时,烛火一阵摇曳,他便用手遮住摇晃的火光,于是烛火便又站直了。
缘德起身关上了窗户,我觉得他的目光轻轻地扫过我藏身的角落,但他终于并没有走过来。后来他便轻声朗读经文,直到天明。
净寺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放生池,我经常会看见和尚们到市场去买来活鱼,把他们放在这个池里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池中的鱼便越来越多。和尚每天早上用许多粮食去喂养那些鱼,使它们能够存养下去。但那池子太小,而鱼却太多,所以,终于因为拥挤的原因,有些鱼死去了。
阳光明媚的早上,放生池中有时会看见一些飘浮在池面的死鱼,缘德总是把它们捞起来,然后把尸体放在西湖的水中,每次这样作的时候他都会站在湖边轻声诵读一段经文。
我总是远远得在对岸的西泠看着他这样做,有的时候,那些尸体会飘浮到我住的西泠,我便把它们从湖中拾起来,然后在西泠的地上挖个坑,把它们埋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锲而不舍地作这件事情,而我便也锲而不舍地将这些鱼的身体埋葬。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和尚们要把这些本来就是给人们吃的鱼儿买回来养着呢?现在它们死了,它们曾经有用的身体再也没用了,只能被埋葬,为什么不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人们吃掉了呢?我想问问缘德,但我却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去问他。他说的话和他作的事我都不明白,他常读的经我也只能记在心里,却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却觉得开始宁静,几百年来,我的心从未像现在一样宁静。
后来有一日,在净寺的大殿中,缘德起身对上座的大法师说:“师尊,我要出去游历了,从我十七岁出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在这里学习到了许多佛法,但我想四处看看,我想知道生死的玄义。”
法师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说:“缘德,去九华山吧,在那里,也许你能找到答案。”
第二天,一个微雨的早上,和尚缘德孤身上路,他向西北方而去,听说那里是地藏菩萨的九华山。
缘德走后,我仍然在净寺听经,和尚读很多经,我都默默地记诵在心里,净寺仍然圣洁而庄严,放生池中也仍有和尚放生,但再也没有人把死去的鱼放在西湖中,于是我便也再没有埋葬任何鱼的身体。
后来上座穿红色袈裟的大法师圆寂了,在他坐化以前,他对大家说:“去九华山吧,也许在那里,你能找到答案。”座中的和尚们都以为他想起了缘德,但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我很感谢这个慈悲而伟大的和尚,如果没有他,我的灵魂还将在寂寞与孤独中度过。于是我便向西北方而去,那里是地藏菩萨的九华山,几年前,那个叫缘德的和尚为了参悟生死,也去了那里。
我随着风飘飘而行,如果是逆风,我就停下来,是顺风的时候我便开始上路,死去这么多年后,我已经习惯了随风而行,我的身体轻得完全没有分量,手脚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常常会想,鬼是不是也有寿命,是不是能无休止的存在。但我却觉得我已与刚刚死去的时候不同了,我觉得我更加虚无缥缈,如果再这样过几百年,可能我就会彻底地消失在尘世间。不过那样也好,那样就不必再忍受寂寞与孤独,这些在我生前看来很美的东西,在我死后,竟会变得这样可怕。
终于有一日,我看见了云霞中的九座莲花一样的山峰,山间气霭氤氲,远远就能闻到香烟的气味,听到梵唱不断。这座山中错错落落地修建了许多寺院,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看见过这样多的寺院。我在各个寺院中进进出出,看见许多虔诚参拜的善男信女,也看见许多和尚的脸,但他们中间没有我熟悉的缘德。后来我看见了地藏菩萨的肉身,他寂寞地坐在金色的衣箔中,对我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我跪在他的面前,看见他悲伤的眼睛,我觉得这样的眼神在缘德的眼中我也曾看到过。于是我说:“菩萨,您已经是菩萨了,还有什么事这样悲伤吗?”
菩萨的眼光穿过了山上的云蔼,他定是看到了九千大地的悲哀,他说:“因为你的悲哀,所以我才悲哀。”
我沉默了,我忍不住哭泣,我说,“我活着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抛弃了我,虽然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但是我还是存着一点渺茫的希望,可是终于我知道那是现实。有人告诉我说,他早就选中了京官,而且还和公主成了亲,我知道他虚荣而擅变,我也很悲伤,但我还是骗自己,让自己相信我并不悲伤。我因为痨病而死,我觉得很庆幸,因为在我最美丽的时候我就死去了,用不着忍受老去的痛苦。我没有孩子,在我死的时候孤独而凄凉。菩萨,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可以忍受。可是为什么李贺这样的人会死去的那么早,他拥有这样的天才,为什么他会死去,如果可以,我宁愿立刻魂飞魄散以换取他的生命,但是我还是鬼魂,我还是存在于这个世上,而他却死去了。菩萨,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佛祖要这样对待我们这些可怜的生命呢?”
菩萨沉默地看我,他说:“若真汝心,则无所去。云何离声,无分别性。斯则岂唯声分别心。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离诸法缘,无分别性。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我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我看见他悲伤的眼神,我知道他的悲伤并不是缘于他自身的悲伤,菩萨的脚下是众生的大地,他总是悲哀地注视着众生,我想他必比众生更加难过。于是在这一刻,我爱上了这个圆寂了许久的和尚。
我从奈何桥的里面走了出来,我想也许这样就可以得到另一次的生命,如果能得到另一次的生命,我会很珍惜,会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去生存,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我走出来,看见月色下的九花山,美丽如仙境,山间错落着昏黄的灯火,那是夜间念经的僧人点的。回头去看,我看见寂寞的菩萨仍然寂寞地坐在他金色的衣箔中,我走出了奈何桥,却并没有得到新的生命,因为我本来就不属于地藏菩萨的地狱。那和尚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他美丽而伟大,这一瞬间,我生前的往事忽然烟消云散,于是一切便都不重要。我爱上了这个死去很久的异族和尚,但我却不属于他的地狱。
看见夜间念经的僧人,我忽然想起了净寺里的那个和尚。于是我便找遍了每个寺院,可是并没有他的踪影,我想问问他,是否真得了悟了生死,但他却并不在九华山。
于是我继续飘泊,我像那个叫缘德的和尚一样开始四处云游,去各个禅院,我总能看见慈悲的佛像和穿红色袈裟的和尚,我知道他们的志向是拯救世间所有痛苦的生命,那是地藏菩萨告诉我的,而且他们也确实作了许多努力,可是世上的生命却依然痛苦如故。
北方开始战乱,其实这些年战乱一直没有停止。有一天,我走进了庐山的一个寺院,我是随着一群北方的军队一起来到这个叫圆通寺的寺院的。他们终于攻克了长江,从此后江南的大地也要遭受战火的蹂躏了。
圆通寺里穿紫色袈裟的老和尚平静地盘膝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的弟子们都不知逃去了哪里。我看见这个沉默的老和尚,于是便又看见了西湖边,一个年青的和尚悲哀地将已死的鱼的躯体放在湖水中,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和尚的目光依然悲哀如故,他平静地坐在大殿中央,仿佛无视刀光剑影地逼近。
将军曹翰说:“和尚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