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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迷行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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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思议的女人。谢停云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在心里暗暗叹道。

快走到门口,他碰到了端着食盒走进来的荷衣。

“这么晚还有事?”荷衣笑眯眯地招呼道。

谢停云一向喜欢她,两个人都是江湖中人,讲话不用象和谷里的大夫说话那样拘束。

“幸亏夫人今夜回来了,不然的话,谷主明早就要去蜀中,我连车马都备好了。”他笑:“他就是那脾气,看似一声不吭,实际上担心得要命。”

“他喜欢乱想……”荷衣的脸红了。

第四章

(1)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小姐请你进去,你径直往前走就好。”

那声音又轻又脆,带着明显的敌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个瞎子。

室内很温暖,飘着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他嗅出了混杂于其中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却并不浓。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云梦谷的人身上,都会有这样一种薰衣草的气味。

是不是这山谷里处处种着这种小小的紫花?

“你若以为这是客厅,那就错了。这是小姐的诊室。”

那小丫头跟在他身后,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儿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吴悠一言不发地坐在内室的一把太师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的眼一直注视着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她原本是个很腆腆的女人,一向不好意思正眼看别人。

可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瞎子。所以她就大胆地盯着他看。

来人或许比慕容无风大一两岁,很英俊,也很斯文。脸上有一种很少见的平静神态。

他好象明白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也明白四周的处境。

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并不象一个瞎子那样犹夷,反而很自信,很悠闲。

她一直以为他的手上,至少应当有一根探路用的竹杆。

象所有的瞎子那样,“笃笃笃”地往前走。

她见过的瞎子并不多,大多数都在街头讨饭。所以,她的印象中,瞎子的右手总是端着一个破了口的白碗。

这个瞎子的右手什么也没有,右腰上倒是别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他的眼睛也不大象个瞎子。眼珠很黑,盯着人的时候,很专注。虽然他看不见你,你却明白,他在听你说话。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迷茫,一种梦般的神态。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慕容无风那双如远山般深邃的眸子。 他好象随时随地都可以跳出这个喧哗的世界,独自远离,悄然沉寂。

他仿佛很容易陷入沉思。

无人打搅,他可以一言不发地长时间静坐。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抱厦到内室,要通过一个很宽却很矮的月洞门。 这一套院落原属慕容家族上一代的某个倍受宠爱的女儿,所有的设计都以她十五岁以前的高度为准。 她果然在那个岁数出嫁。

唐潜却是个高个子。如若径直地从中经过,一定会碰着他的头。

两个人看着他往前,凝息屏气,准备听到“咚”的一声。

经过那道门的一刹那,他却很自然地把头低了一下。好象早已知道这里有个低矮的门框。

然后,他笑了笑,道:“两位若想听到有趣的声响,就请不要突然屏住呼吸。”

吴悠顿感羞愧。

他虽是唐家的人,虽可恨,用这种法子戏弄一个瞎子,多少有些不厚道。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

吴悠道:“你好象对这里知道不少。唐家的人一向对云梦谷很有研究,对么?”

他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杯茶。我的右面是一张床。左面有是一个薰笼。这个地方叫作‘微雪阁’,三个字听起来未免有些丧气。不过,字倒是慕容无风的亲笔。所幸是写在夏天。若是其它季节,他那一笔字我就不敢恭维了。”

慕容无风惯写的是一手吴兴赋那样的行楷,吴悠原喜欢怀素,到了云梦谷,便改了习惯。每天都要把吴兴赋抄一遍,作为功课。

她的字现已与慕容无风十分相似。

她回过神来,不错,那三个字是刻在大门边的,字迹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请教,‘微雪阁’三字有何不妥?”

“令师一身风痹,遇冷则病。吴大夫还用‘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这句话,不是故意咒他?”

“我不是用的这个典。”她冷哼了一声。

《白氏长庆集》,谁没有读过?

“那么是‘疏钟寒遍郭,微雪静鸣条’?”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就更糟糕了。”

“何以见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两句是‘永夜殊不寐,怀君正寂寥。’所谓诗言志,歌永言……慕容夫人若是懂诗,会不会生气?”

“你……你胡说!”她满脸通红,厉声道:“我用的是……是韦苏州的‘山明野寺曙钟微,雪满幽林人迹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辩。一个词岂能拆到两行诗里?

唐潜淡淡一笑:“姑娘若是这样用典,在下无话可说。”

实际上,当她向慕容无风说起这个院子起名为“微雪阁”时,他只“嗯”了一声。

接着她请求他的“墨宝”,他就说“好”。

当天晚上,陈策就将他写的字送了过来。

就是这样简单。

谷里的人传说他能背一万首唐诗。

有一回,蔡宣当着一大群学生的面问他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他淡淡地道:“没有那么多,现在大约只记得七八千首而已。”

有蔡宣领头,大夫们好奇心大起,顿时群起而攻之,各自将自己背过的最冷辟的诗来考他。

竟无人能将他考倒。

“所以你是先生。”蔡宣最后只好嘿嘿一笑。

她当时却为慕容无风感到凄然。

这么多年来,他独自住在那个院子里。没人说话,行动也不方便。陪伴他的,大约也只有这些书而已。

吴悠定了定心神,道:“我请你来,并不是来谈诗的。”

他等着她说下去。

“你既已知道你的右手边有一张床,为什么还不躺下?”那声音温柔,却显然已在生气。

唐潜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条腿啊。我可不想让你的血脏了我的波斯地毯。”她放下茶杯,道:“月儿,刀准备好了么?”

“这不是?忘了磨,所以有点钝,小姐只好多割几刀了。”

“他好象还不肯躺下来……”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还不肯躺下来?我只好帮帮他的忙了。”月儿抄起手中的一个茶盘,往唐潜的头上一挥,他“咚”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倒在床上。

立时,有人将他的四肢牢牢地捆在床的四个角上。

“月儿,动手。”

“小姐……干什么?”

“脱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么你?在这里看见光身子的男人还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儿跺跺脚,脱光了他的外衣,只给他剩下了一条裤子。

吴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脱光,这是脱光么?”

“羞死人了,我不干,人家还要嫁人呢。”月儿嘟囔着。

她盯着唐潜的身子,看了半晌,又吃吃地笑道:“小姐,这个瞎子长真难看。这么长的腿,这么细的腰,肩膀这么宽,皮肤这么紧……我从没见过身材这么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象样一点。唐公子,你说,对不对?”吴悠拿起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脸上比划着。

刀锋从脸上拂过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真是个瞎子么?我怎么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呢?咱们的迷药究意管不管用?他会不会突然踢我们一脚?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欢心’拿来?”月儿凑近他的脸前,仔细地研究着,好象他是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她慢悠悠地道。

“对,对。让唐门的这群畜牲也尝尝被人砍的滋味!”月儿咬牙切齿地道。

“所以你得脱光他的衣裳,这样我们动起手来,才方便。”吴悠淡淡地道。

他的脸顿时通红了起来。

月儿道:“小姐,你看,这个人还会脸红!”

唐潜道:“拜托两位给我个痛快。我现在这样子,动起手来已很方便,不用再脱了……何况,刀一下去,血就会喷出来,两位还是先预备下一块布比较好。”

月儿笑道:“哈哈,这个人还是脸皮薄。小姐,我来割了他的裤子,气死他。”

“还是我来干罢。你去叫辆马车。等我们干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扔到谷外的阴沟里去。”

“我这就去。”

他感到有人坐到了床头,还听到了“铮”的一声,她好象用手弹了弹刀尖。

刀尖在他的腿上划了一下,大约是她在试刀子是否锋利。

然后,他感觉她好象抬起了手,要做某种投掷的动作。

他突然大声道:“且慢!”

吴悠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姑娘莫要忘了,云梦谷的弟子入谷时都发过誓,此生此世,治病救人,绝不擅用所学,误人性命。”

“不错。”

“我不是病人,你却对我用私刑,这样做有违你的誓言!”

她一言不发,慢条斯理地将一种膏药涂在刀锋上。

“你说得不错,”她慢吞吞地道:“就这么砍了你一条腿,也太便宜你们唐家了。我知道你明天有一场唐家期盼已久的比武。所以,这种让唐门丢脸的机会,我一定不会错过的。”

“你是说,你已改变了主意?”他道。

“我只是想在你的腿上刺一刀而已。这样,明天你还可以去和别人决斗,只不过,这一次你一定会输。”她停了一下,淡淡地接着道:“在那种情况下,输就是死。”

她的声音优美而冷酷,使他感到迷惑,等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又不禁一阵发寒。

他只好苦笑:“这计策实在很阴毒,我一向以为只有我们唐家的人才想得出来。”

“你若知道先生现在受的是什么罪,你就该明白,我对你已算是很客气。”她嗓音听起来有些恶狠狠地。

“他应当很习惯才是,他的腿原本就是废的。”唐潜道。

“啪”她一掌掴了过去,力道十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她又扑了过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无法挣扎,满脸发青,几乎快要被她掐死。

“先生从小到大,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仁心仁术,只知治病救人,连只苍蝇都没拍死过。却被你们唐家折磨成这个样子!你晓不晓得我有多恨你们?”她失去了控制,浑身发抖地冲他大嚷了起来。

“要不是那一句誓言,今天,我……我岂会轻易放过你?”她狠狠地道,修长的指甲将他的脖子划得满是伤痕。

回谷之后,大夫们立即觉察出慕容无风的身体大不如前。他精神短浅,极易疲乏,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身子也一日比一日消瘦。象往日那来一连几日的大手术,他坚持下来也越来越困难。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他在苦苦地支撑着自己,支撑着谷里的医务。

他一向是个要强的人,也从来不听劝。在这种时候,大家愈发不敢触怒他。

所以,大家越来越担心。

吴悠还明白,慕容无风时时都会去那个能要他命的“冰室”,去解剖尸体,去研究病因。

果然,那个冬天,他的风痹已延至上身,竟完全不能起床。

一连三个月,大家都没有见过他。

几个总管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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