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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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不得不完全依赖荷衣的照料。去年冬季的那段日子,他有两个多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荷衣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但总算从没有发过脾气。
直到最后一刻,只要他的手还能勉强动一下,他都坚持自己料理自己。后来,他的手臂便肿得完全不能抬起来了。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而已。谁若在这个年纪里成天卧床生病,心情肯定好不起来。
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他很少笑,终日沉默不语。
他拒绝见子悦。
实际上,除了荷衣与几个总管,他谁也不见。
他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荷衣帮他洗澡,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他包在一床厚毯之中,抱着他僵硬的身躯,在院子的走廊里走一圈,称之为“散步”。
他的心脏在病深的时候十分虚弱。听不得半点突然的响声。
荷衣走到门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脚步声,生怕会吓到慕容无风,只好打了一个转,准备加重脚步再把方才的路走一次。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了出来。
“……我要你配的药配好了吗?”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学生斗胆劝先生一句,那新制的‘定风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蔡宣道。
“我只问你配好了没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无风冷哼了一声。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两瓶,你为什么只配了一瓶?”
“学生以为……此药尚在试制阶段,药性过强,虽能暂时缓解风痹,却大大增加了心疾骤发的可能。何况每次服用都会刺激胃部,致人呕吐。这个……这个……夫人早晚也会生疑。”
“她不会知道……每次呕吐我都会在浴室里。”那个声音淡淡地道。
她的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悲伤,竟一时难以自已地发起抖来。
难怪他近来心疾动不动就发作,难怪他越来越消瘦,食欲越来越差!
“无论如何,学生以为先生不能服用此药。这是饮鸩止渴……”蔡宣的嗓音里含着悲痛,显然是绝望地与他据理力争。
“我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你这几天最好再配一瓶过来。”慕容无风毫无所动。
“就算先生想实验新药……也……也要换个身体强壮些的人。先生的身体哪里承受得起?何况……何况先生的身上还有唐门的慢毒。那‘凤仙花膏’一到冬日便会时时发作,比风邪入骨还难对付……”
慕容无风沉声道:“这件事情,绝不许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吗?”
“是。”
“你去罢,我想休息了。龙家的那几个儿子,我方才已给他们配了解药……咳咳……想必不会有事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夫人反复叮嘱,学生必须留在这里陪着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罪了先生也不敢得罪夫人。”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她看了比武就会回来。而且,现在我要去洗个澡。你还是请回罢。”
蔡宣不吭声,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然后,两个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回来了!”荷衣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迷行记第二卷
第七章
荷衣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把正在谈话中的两个人吓了惶?/p》
慕容无风道:“比武这么快就结束了?”
“还没开始呢,我看谷里会武功的小伙子去了一大半,不放心,跑回来看一眼。”她走进来,见桌上有一杯茶,拿起来咕咚一口喝光。
“你把蔡大夫的茶喝了。”慕容无风看着她,目中含着笑意。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额上的头发湿成几绺,深秋的凉夜,却因着她的到来骤然间温暖了起来。
荷衣象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吐了吐舌头。
“我没事,你放心地去看罢。蔡大夫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他接着道。
“我既然回来了,蔡大夫就可以早些休息了。”荷衣道。
蔡宣听了忙道:“是,学生告退。”说罢,连忙走了出去。
“要不要喝水?我给你泡杯茶?”荷衣坐到他的床边,轻轻问道。
“我得先去洗个澡。”他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来。”
“好罢,小心些。”她将他扶上轮椅上,推进浴室,然后,象往常那样退了出来,掩上门。
“你去泡茶罢。”临走时,他道。
“好啊。你是要那种很复杂的泡法,对么?”
“你还记得怎么弄?”
“记得。”
“记住要守在炉子旁边点水,不要离开。”他不动声色地道。
“好。”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浴室实际上是个温泉,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团水汽。
她无声无息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溜进门内,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他正好背对着她。
她看着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深衣。然后,他突然猛地俯下身去,对着一个漱盂狂吐了起来。
她浑身发软地听着他一边咳嗽,一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呕吐着。
吐了半晌。他吃力地坐了起来,刚坐定,又感到一阵恶心,只好俯身下去接着吐。
一直吐到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他还在不停地作呕。
总算吐完了。他闭上眼,满脸发青,浑身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一些气力,转过身,正要继续脱衣裳,一抬头看见荷衣坐在门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手一抖,袖子里的那瓶药掉了出来,却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还很镇定。
“这就是……定风丹?”她声音在发抖。
他不语。
“把药给我。”她站了起来,轻声地劝道:“这种药,你不能吃。”
“你别管我!” 他紧紧地抓着药瓶,生怕她会夺走。
她想扑去过抢,也有一百种法子把药瓶抢到手。一见他身子如此单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动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好叉着腰,冲着他大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
他不吭声,默默地看着她。
她跺跺脚,道:“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沉默了好久,才恻然地道:“因为我不想象僵尸一样地躺在床上。我不愿意再过去年冬天那种日子。”
他一动也不能动,而她也瘦得很厉害。
虽然以前他也时时生病,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始终都能照顾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终清醒着,却病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天山奇药的作用已渐渐消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渊。
十天下来,荷衣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
就算是她是身体最强壮的剑客,也经不起劳累和恐惧的双重折磨。
“那……那只是一个冬天而已!”她流着泪道:“我完全可以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荷衣……我不愿意你象那样……象那样照顾我。我天生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一个人不自由已经够了。没有必要再拖你下水。”他轻声道:“我……我难道什么幸福也不能给你吗?”
“我很幸福啊……无风……你为什么以为我不幸福?”
“你不自由……整个冬天你吓得连一步也不敢离开我……你也快变成僵尸了。”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我服了药,这个冬天我们就不必……不必象以前那样了……会……会好很多。”
“我是自由的啊!”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不过是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而已。我心甘情愿不自由。就算你……就算你什么病也没有,我也会成天陪着你。”
他摇了摇头。
“无风,我求你,求你把药给我。不要再吃了,答应我!”
“不。”他坚决地道。
“给我!”她急了,抓住他的手,去抢那个瓶子。他却不知哪来的劲,将她的手一拧,一推,道:“你别过来抢!这药配制不易。”
她气得脸色苍白,道:“你给我!”
他把药瓶藏在腰后,道:“你别过来。”
她站在他的面前,气得浑身乱颤,道:“好,慕容无风,你好……我还真不信我就把你没办法!”
她忽然抽出剑,往自己左手上一挥。
一节断指高高地飞了起来,带着血,正好掉在他面前的地上。
那是她的一节手指。
血立即涌了出来。
“你吃啊!吃一粒我就砍一节手指,你只管吃。看是你的药多还是我的手指头多!”她冲着他大嚷。
他扑了过去,死死地捂住她的手,血却已滴了他一身。
那手指本有三节的,如今只剩下了两节。
“荷衣!你……你疯了!”他心痛得几乎心疾瘁发,道:“药你拿去好啦。僵尸就僵尸罢!你别再……别再……砍你的手啦!”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手绢将伤口之处紧紧地扎住。
“你发誓!你发誓再也不折磨自己啦!”她狠狠地盯着他,大声道。
“我……我发誓。”他捂着她的手,伤痛欲绝地看着她。
血早已浸湿了手绢……他的眼前一片红色。
他的神志开始昏乱,头一阵一阵地发涨,身子开始晃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是吓唬你的……这点小伤不要紧……”她见他脸色发紫,吓得紧紧地抱住他,摸着他的脸,将一股真气注入他的体内。
“下次你生气……不要随便动刀子,行么?”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勉强镇定下来。
“谁要你这么倔?人家每次都要流血你才会改变主意……”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
他将药全数倒入漱盂之中,叹了一声,点住她止血的穴道,道:“跟我回屋,你的伤口要缝针。”
她软绵绵地将身子缩在他的怀里:“不,我哪里都不去,只要你抱着我,永远抱着我。永远……永远也不死。”
他苦笑。俯下身,拾起那节断指,用手绢包了起来。
“荷衣……别这样想……人早晚都是要死的……你要……要想开一些。”他抚摸着她的一头柔发,轻轻地道。
他还有多少日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随时都可能死去。死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
“我不管……我就是想不开。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死,好在那边接你。”她满脸是泪。
“胡说!”他心痛欲裂:“我现在已快被你说的话气死了。答应我,你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不答应!死也不答应!你若一死,我就抱着你从神女峰上跳下去。”
他的心砰砰乱跳,只觉一阵窒息。
“我们是两个人啊!荷衣!”他绝望地道,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阻止她这疯狂的想法。
“我们是两个人,不过只有一个灵魂。不许你死!你死就是谋杀我!”她大叫。
“好了,荷衣!”他抱着她,推着轮椅,来到卧室。
“把我的手指和你的腿埋在一起……合葬。”她在他怀里道。
“荷衣……”他看着她,只有叹息。
“好痛呀……痛死啦!慕容无风!都是你害的!你害我少了一节手指!呜呜呜……人家从没有这么疼过……”她大哭了起来。
十指连心,果然痛不可当。
他心慌意乱地点了她止痛的穴道。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替她缝了几针,涂上金创药,用一条三尺长的软绢包扎起来。
针刺进她的伤口时,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的心随之一痛,仿佛也被那针扎了一下。
难道……难道他们真的只有一个灵魂?
他忍不住端详她那只柔软受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