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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作文三书-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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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爸不卖包子了,公园路那一排木板屋也早拆掉。当年那几块不堪再用的砧板还在,爸把它带回家挂在书房里——他现在有书房了——当做纪念。他常常指着砧板告诉我们为人不要好逸恶劳。他写的是一篇记叙文。后来,身为人子的他,在父亲荫庇下受大学教育的他,对这一篇“旧作”越看越不满意,于是有一次大规模地改写。改写后的“新作”又是什么样子呢?每逢看见有人弹钢琴,我就想起父亲。

  每逢看见有人使用英文打字机,我就想起父亲。

  每逢从收音机里听到评剧的鼓声,我就想起父亲。

  父亲不打鼓,不打字,也从来不弹钢琴,但他的双手比打鼓、打字、弹钢琴的人忙碌十倍,也巧妙十倍。当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背着书包从父亲开设的包子铺门前经过,总看见他在剁馅儿。他两手并用,双刀轮番而下,打鼓似的、弹琴似的敲响了砧板。当我去上学的时候,包子铺里的成品堆得像小丘那么高,他仍然不停地剁馅儿,好像他的工作才开始。放学回来,成堆的包子不见了,卖完了,他仍然在那儿剁馅儿,好像永远没个完。

  那条路上有许多小吃店,许多行人,还有来往的汽车,声音十分嘈杂。可是而今在我的回忆之中,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擂鼓的声音,轻一阵重一阵,密一阵疏一阵,从路的这一头响到那一头,整条街上的木板屋都发出共鸣。

  抒 情(3)

  这是父亲的战鼓,我踏着他的鼓声去上学,踏着他的鼓声回家,我是在他的战斗里长大的。

  那是多么严肃沉实的声音啊!听那节奏,就知道他的手法多么纯熟,知道这个枯燥的工作消耗了他多少岁月和热情!包子铺的生意极好,很多人从远处开着汽车来买,称赞这一家的包子“天下第一”。父亲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擂他的战鼓。

  然而父亲对他的战斗是颇为自豪的,他每隔两三年要换一块新的砧板,旧砧板在无尽无休的切剁和刮洗之下变簿了,中间凹下去了。父亲把这些不堪再用的砧板当做纪念品好好地收藏起来。

  现在,父亲不卖包子了,他把那几块纪念品挂在他的书房里。客人来了,不明就里,还摩挲欣赏,问是哪派艺术家的构制呢!只有我知道,那是一位生活的巨匠在完成了四个孩子的教育之后偶然遣兴的几件小品,留作我们的传家之宝。啊,父亲!父亲!这该算是抒情文了。拿这一篇跟上一篇比,很明显地增加了咏叹语调。

  咏叹的调子是抒情的。

  跟上一篇比,这一篇在叙事之中,处处写出作者自身的感受。这一篇字数比上一篇多,叙事却比上一篇简化,许多地方以作者内心的感受为主题,外在的“事”是个引子。

  抒情文是以作者的内心感受为主题的

  就像翘翘板,前一篇文章是“事”的一端较重,“情”的一端较轻,这一篇,“情”比“事”要重,翘翘板平衡了,可是“情”的那一端马上又沉沉下坠了。

  抒情文多半是“情”比“事”要重,“情溢乎事”的。

  在“以情为主”的原则之下,我们无可避免地要接受两点:

  就作者而言,叙事不宜详细,甚至有时不必清晰。

  在抒情文里,“事”只是豆之棚,瓜之架,要预留适当的空隙,情感才有发抒之地。这和音乐剧相同,音乐剧的情节多半简单松散,以便安置音乐。

  某某中学旁边原有一座池塘,赶早到校的学生,可以驻足欣赏好几种水鸟。池塘边有几棵大树,树也是鸟的家。

  可是学生越来越多。校方决定扩建校舍,就把池塘填平,改为球场。几棵大树当然也杀掉了。

  爱好体育的同学,有了新运动场,不免“雀跃”三尺,可是那些真正的雀儿鸟儿却凄凉了。每天早晨,它们还在操场上空盘旋呢。还站在操场边上观察呢。还在附近的草地上一面寻找一面唧唧喳喳地谈论呢。

  这些鸟儿,它们昨晚在何处安身呢?它们是否也有一种哲学足以解释这沧桑巨变呢?它们是否也有一种神话预言浓荫绿波将恢复旧观呢?

  如果你写抒情文,伐树填塘都只能寥寥几笔,而且要避免旁生枝节。如果也要写包工的人怎样偷工减料,当地保护环境的人怎样呼号反对,可能写得很热闹,但是怎样抒情呢?抒情是需要一些寂寞冷清的。

  如果一件事情根本就是复杂的,例如三角恋爱,在抒情文中多半不作详细交代,予人以含糊暧昧的感觉。难言者,事也;可得而言者,情也。一篇抒情文这才能够顺利产生。

  再说读者。

  身为读者应明白,抒情文是不能“考据”的

  他说“我的血管连着他的血管”,你干吗要解剖呢?他说:“我饮下满杯的相思。”你干吗要化验呢?他说他将在银河覆舟而死,你又何必搬出天文知识呢?他说他坐在那里坐成禅,坐成小令,坐成火山,你又何必摇着头说不可能呢?

  他说的血管、银河、火山,都是一种情,都和生理、天文、地质毫无关系。

  抒情文里的记事其实并不是记事。“从你的瞳子走出来、流浪终生”,岂是记事?“莫道繁华无凭,山鸟记得百花开过。”岂是记事?并非记事,全是抒情。

  最有名的例子也许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拿它当作记叙文看,它可以说是失败了,东坡居士弄错了地方,他所游的根本不是三国鏖兵的战场;拿它当抒情文看却是伟大的作品,那思古之幽情,旷世之豪情,潇洒之逸情,十分迷人。评论家以情取文,那地理上的错误竟未贬损此文的价值。

  抒 情(4)

  最无名的例子也许是,一个爱好写作的人乍见那副老花眼镜,内心震动,情感汹涌,发为文章。可是等到他第二次看到那副眼镜的时候,才看清楚它并没有什么特色,显不出戴这眼镜的人呕尽心血,上次的印象竟是一瞥之间的错觉。那么,是不是他已经写成的那篇文章应该作废呢?不然!那文章所表现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人子之痛是真诚的,是在世上没有眼镜之前就存在的,是可以脱离那副眼镜而独立的。散文是年轻人的文体。

  抒情文是年轻人最易表现特色的一种文章。

  散文在形式上最自然,最自由,可以随意挥洒,不拘一格。它恰恰配合青少年身心的成长。记叙文,议论文,都要建立在可靠的根据上,这根据无论如何是外在的,是比较客观的,是有赖下一番功夫的,相较之下,抒情文的真性至情,是自内蕴蓄、天然流露的,是人同此心、尽其在我的,是天分多于功力的。

  无论如何,写“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心情,比记述“贤妻良母的一生”要容易,比写“怎样振兴孝道”要容易。——找材料比较容易。

  也比较容易有特色。这里那里,常有年轻的朋友在抱怨:“刊物的篇幅都被名作家、老作家占据了,我们要发表一篇作品是多么困难啊!有谁会注意我们呢?”有一位十九岁的朋友对我说:“有些编者是只看作者姓名而不看文稿内容的,而读者又是先看作者姓名后看(或不看)作品的。”

  看起来,老作家、名作家有长久的写作历史,广泛的公共关系,熟练的表现技巧,向文艺的世界举步进军的大孩子似乎不是他们的对手。每天,一个编者坐在写字台旁,审阅一份又一份来稿,这时,他的写字台上在展开一场无声的战争:作者和作者间的战争,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老作家似乎颇占优势。

  不,情势并不悲观。年轻人也有他的优势,他的优势来自他的抒情本色。他能把抒情文写得极好,为许多老作家所不及。他有新鲜的角度。

  他有丰富的感应。

  他有率性的真诚。这些,老作家当然也有过,而且可能至今未曾失去,世人称赞这样的作家“不失赤子之心”。但就一般的趋势而论,“树大自直,人老自智”,这个智是智慧,也是理智。他经历过太多的事情。他分类归纳了它们。他觉得日光之下无新事而有常理。他写杂感发议论自有独到,可是抒情,他多半得退出一舍二舍,让出由年轻人表演的空间。

  年轻人不但有喜,有悲,有爱,有憎,而且能在文章里喜其所喜,悲其所悲,爱其所爱,憎其所憎。他写出来的东西可能不老练,但是可以不敷衍,不扭曲,不矫情。他能写出唯有年轻人才写得出来的散文,突破老作家的掩盖。

  为什么文人多半“穷而后工”呢?因为文人既“穷”,就会对自己忠实,对文学忠实,他对别人无须敷衍了,也不必矫情了,能像年轻时代一样全神贯注,心口如一。

  年轻人天然属于文学,尤其是抒情的文学。

  在抒情的文学面前,年轻人的疏于观察,不谙世故,都可能由负数变成正数。

  你也许还不知道,今天的编者在打开满筐的来稿时,先找年轻的字迹和陌生的名字,他需要未知数。

  今天有许多读者,在书摊上打开新出版的杂志,先从目录上寻找陌生的名字,总要有几个陌生的名字,他才肯买这本杂志。未知数可能大于已知数。

  当年我教人写作,有位同学说他实在不知道写什么才好。我问他:“你有没有哭过呢?”回答是当然有。我说:“写你那次哭的滋味,写你哭时心里的想法。”

  “何必写出来给人看呢?多难为情呢?”

  “你的作业可以免缴,”我说。“把自己的感情当作羞耻的人,怎能走进文学的世界呢?”

  又有一位同学说:“我想来想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一写。”什么才值得写呢?“就像是入水救人啦,拾金不昧啦。”

  抒 情(5)

  有人带着女朋友游碧潭,这里那里指挥女朋友摆姿势做表情照相,怪辛苦的。可惜他临出门时太紧张,相机里忘了装底片。这个过失,终于在吊桥上拍照的时候发现。他失声叫了出来。

  女朋友伸过手来:“让我看看。”一看之下,顿时大怒,扬手朝桥下丢去。男朋友抢救不及,急忙伏在桥栏上察看,却见下面一位船夫正好伸手接住了。

  那位船夫仰起脸来,两人遥遥相望。“这是你的相机吧?”船夫问:“还要不要?想要,拿奖金来!”那时,扶轮社定的办法,从碧潭救出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可得五百元的“救溺奖金”。

  这件事看来很热闹,值得写,其实,即使桥下没人接住相机,仍然可写。

  即使女朋友没抛相机,仍然可写。

  即使相机里没有忘记底片,仍然可写。

  拾金不昧固可记事,无金可拾,空荡荡的街心灯影,寂寞一片,岂不更宜抒情?入水救人是文章,临渊羡鱼也是文章。

  临渊羡鱼比入水救人要平凡得多,那么正好是抒情的题材。

  人有七情,在小说戏剧中七情俱到,散文似乎有所选择。以我的印象,时下散文写“哀”(悲),触目皆是,几乎是抒情的主调。“爱”常和“悲喜”交织或融合,人的情感本是如此。“喜”、“乐”、“爱”也常在一篇文章中互相代替,例如“农家乐”里面有“丰收之喜”、“乡土之爱”,“读书乐”离不了“爱书成癖”、“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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