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安意如 TXT-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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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左、张都壮烈献身,只为了衬托出潘安的灼灼其华。与美男子潘岳一比,再好的文才,也不免黯然失色。
怪只怪他们生在一个极度看重色相的时代。魏晋的名士标准,才德还在其次,首先人要长得俊逸有风仪。正像潘岳“有姿容,好神情”,谢安“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论长相,参加“超男”毫无问题。
其二,“魏晋风度”更讲究精神、品格、气度。就像那嵇康,风资特秀,爽朗清举,其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连醉了酒,也要像玉山之将崩,醉得潇洒。
其三,有好口才,口若悬河,擅于清谈是最好。张载不知道,反正左思是著名的大口吃,在口才上又吃大亏。
魏晋的绝代风流人物,顺过来、倒过去数,凭你用什么标准,潘安总不出前五之列。这是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男人。潘岳不仅貌美,且文采斐然。《晋书》称“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总角辩惠,文藻清艳”,在当时就有“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的美誉。
潘岳的诗文我看的不多,却知道他的哀文写得极好,是元稹的前辈。妻子杨氏死后,他曾做悼亡诗三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黾勉恭朝命,回心返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芳菲,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萋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深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尤可击。
——《其一》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明月何胧胧。
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其二》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荆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其三》
三首悼亡诗比较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对结发妻子一往情深,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潘安与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不料杨氏早逝。
李商隐诗“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说的就是杨氏死后潘岳做的三首悼亡诗,情深意切,显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谱多了。
我读潘岳的悼亡诗,与其说是爱他的诗句,不如说是称许他对爱的节操。美男子难得,痴情美男更是难得。潘岳的《悼亡三首》上承了《诗经·邶风·绿衣》,下开了元稹的悼亡诗。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诗经·绿衣》
《绿衣》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悼亡诗。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诗说一男子手抚妻子遗物衣裳,悲戚不已,追忆旧时情谊,感念妻子对自己的照顾和耐心规劝,感伤着再也没有另一个人如此的贤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
后世的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明显受《绿衣》影响。如潘岳的第一首“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句,其实是榷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等,则是《绿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的《遣悲怀》,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云:“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亦全由《绿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诗,我不甚喜欢。除了上面列出的几句尚读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世变换之类,让人看得很累。元稹说“潘岳悼亡犹费词”,是真的。
我读元稹的诗,有“唯将永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读容若词,有“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之语,心总是在一刹时暗灭,感觉钝重无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酝酿。伤是释放。
读潘岳的悼亡诗却没有这样深刻的感受,因为他浓烈的思念已被过度泛滥的辞赋冲淡。若读悼亡,我仍是爱元稹的《遣悲怀》和苏轼的《江城子》,还有容若的《饮水词》。
坚信,一个人怀念另一个人的时候,应该是安静的念想。这种力量往往瞬间可抵达白发苍苍的彼岸。悼亡爱情不是比辞赋,不是把玩在手里的锦绣文章。因此潘岳没有元稹的耿切,没有苏轼的悲辛,亦没有容若的缠绵。
然而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风使然,绮丽空洞,徒饰增华。潘郎又是著名地辞藻铺陈,长于陈设。初入仕途时就因作《藉田赋》称颂晋武帝,马屁拍得太精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滞官不迁达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些容貌丑陋、心地龌龊的大臣们心中嫉恨也是寻常。
很多年后,他再入洛阳,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经学会了见风使舵,因和贾南风的外甥贾谧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为贾氏外戚集团的御用文人。史说他望尘而拜,我多是存疑。贾谧本就与他交好,他犯不着如此。若是说拜贾南风的母亲我还相信,可是也没那个必要。况且一个人再跌拓,基本的风骨还是在的。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后人附会的。因为他曾替贾后作书陷害太子,致被灭族,这却是真切的事情。
贾后无子。太子司马遹是晋惠帝与宫女谢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晋武帝的儿子。不管是谁的种,贾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贾后派人将太子灌醉,哄他抄写一篇草书。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笔。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写的是什么,只是迫于贾后淫威,照着笔画胡乱抄了一遍。
然后,太子的墨宝经过一番幕后处理,笔画该添的添,该模仿的模仿,总之是把它弄成一份谋反的罪证。而这位技术处理的“高人”,正是潘岳。他擅于模仿笔迹。
这是他一生干过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可惜贾后很快就败亡了。时局变幻莫测,太子被废后,“八王”中的第三位——赵王司马伦发动兵变入宫,尽诛贾后党羽。潘岳本是贾氏一党,势难幸免。更何况,他年少时曾数次折辱赵王亲信的孙秀,如此,更是在劫难逃。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他试探着问孙秀。
“藏在心中,没有一刻忘记过。”孙秀冷笑着说。
潘岳黯然,自知难逃一死。不久他被“夷三族”,连累老母。临刑前,他泣曰:“负阿母!”
我怜他这样纯孝的人。西晋的“八王之乱”本就是一笔糊涂烂账,时局阴晴翻覆,士人只是政客手中的棋子。他是才子,更是挣扎在旋涡里微不足道的筹码,十年宦海沉浮,不得救赎。
魏晋虽好,却是不属于平民小吏的。不如当年在河阳县安做县令,也许生活会更简单快乐一点。当年他在河阳县种的桃花,现在也将开了吧?只是当年的檀郎,再也回不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 正文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那棵树应该是在无锡顾山。我却一直以为在嘉兴西塘。像张爱玲对英格兰和法兰西颠倒了印象一样,对昭明太子萧统手植的红豆树所在的位置,我一直无法纠正自己错误的认识。就像一千四百多年前萧郎和慧娘的一见钟情,明知是错了,也只有一路错下去。
应该是杏花烟雨的江南,春草漫过河堤的时节发生的爱情。原谅我们说相遇,今人或古人,所有的缠绵悱恻都愿和烟雨、江南沾染丝丝缕缕的联系。
真的是大俗,可是仔细思量着,却又大雅。当中自有一番刚硬的道理在,不尽是文人骚客,痴男怨女的婉转凄凉。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是说水的因时因势而起,无为而为。水是至柔至刚之物,来去自如,滋养万物,亦同佛家说“缘起缘灭”,总不强求万物羁留,动则氤氲有致风生云起,静则坚毅如山石。至于人和人之间的情缘来去,用什么形容也不如水贴切。
人一旦爱了,一颗心就能百转千回,像江南水乡的小河道,弯弯曲曲间衍出无数缠绵来;一旦不爱了,亦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决裂和汹涌。
现在,我们回到他们相遇的时刻,去见证那场烟花的绽放。那一天,他许是腻了宫娥翠袖,腻了丝竹箜篌,腻了伏案编书。他出游,信马由缰,到郊外寻花问柳。那可是真的寻花问柳,他是一等一的才子,从小天资聪敏,过目不忘,来顾山隐居是为了编集《昭明文逊,不似乾隆下江南的附庸风雅。
走到一条清溪边,他觉得口渴起来,正好迎风送来茶香,抬头看见前面一座小小的茶坊,他便信步走了进去。那当垆卖茶的女子闻声转过身来。但见她云鬓乌黑,生得面若桃花,穿着布衣也难掩风流,他心里一喜。那茶,未曾喝到嘴边,却已先浸得人眼明心亮。
她捧了一盏茶过来,浅笑盈盈。这一笑,似已耗尽一生等待。她与他正像白娘子与许仙西湖初遇,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思。
他们这场相遇叫我想起了一段绝美的台词,那段话是这样说——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