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杨家幺妹)-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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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幺心中哀叹,杨家老宅的饭哪是容易吃的。
杨平泉领着成年妯娌及晚辈在灶台上忙碌,杨幺与下德、下礼在堂屋前的大院中布置饭桌,安排碗筷,全无一点私语嘻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杨平泉铲起最后一勺青菜,在围裙上擦擦满是油污的手,站在院子里叫道:“开饭了。”
随着杨平泉的话声,除了炒菜声没有一点响动的大院顿时热闹起来,包括杨天康在内的六个年龄不一的男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此时的杨天康站得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全无在外头脱跳的样子。
三个原在灶间的年轻媳妇则将菜一一布上,人人进退有矩。
“哈哈,杨家老四最近好似长齐全了!”一位发须皆白的健壮老者洪笑着,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坐在主位上,微笑地看着杨幺,“也不逛你爹爹特地给你取了个好名,借了祖宗的福气。”这便是杨家的大族长杨均天。
杨幺大声叫了句:“大爷爷好。”又冲着旁边一个四十来岁满脸胡须的粗豪男子叫道:“大伯父好!”这是杨家长子杨平湖。
“平泊二叔好!”杨幺打着招呼,突然想着:杨下礼长得与孪生姐姐杨下德全然不似,和她嫡亲爷爷杨平泊却是一个模子出来。多亏她会长,腊黄长脸变成蜜蜡色小脸,眯缝眼长成了长挑凤目,也算是个美人胚子,再加上沉稳的性子,越发是个上等美人了。依她看着,倒比杨下德更招人爱。
“天康哥、天健弟好!”这两都是姑妈的亲儿子,关系一向亲密,只是天健如今还只是七八岁大。
“天智哥、天能哥好!”这是平泊二叔家的儿子,天智已是三十来岁人,杨下德,杨下礼便是杨天智的女儿。
这一路招呼下去,也费了不少时间。老者待得她与众人招呼完,挥了挥手,“老大媳妇,开饭吧。”
杨平泉点点头,说了一句:“坐下吧。”便和杨平湖、杨平泊一起坐下,其后是天字辈众男随后坐下,杨幺随着几个女人最后落座。
杨平泉开了第一筷后,杨家井然有序的状况立即被打破了,除了杨幺外人人如猛虎下山,十几双筷子你争我夺,横扫桌面。杨平湖、杨平泊的筷子左击右挡,闲庭信步般护着自己面前的菜盘,杨平泉面前的菜却是无人敢去伸筷。至于杨天均全然以争夺晚辈们的菜肴为乐,只差没把筷子伸到他们的饭碗里了。
杨幺端着饭碗呆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筷影,起先杨天康还能抽空为她挟上几筷子菜,待后来,杨平泉扫了杨天康一眼后,他就连自己的菜都挟不着了。两人只能看着满桌的菜肴就米饭。
杨幺一边啃白饭一边暗暗嘀咕,在杨家老宅里吃饭,除了跟着杨岳,就没吃过什么菜。
一顿饭吃了半刻,当杨平泉将筷子放在桌子上时,杨家的秩序又回来了。杨平泉赶了男人们去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乘凉打混,也不要其它妯娌,只带着杨天智的媳妇和杨下德收拾残局。
杨幺缩了缩脑袋,向杨下礼递了个眼色,两人溜到门外,杨幺还未开口,杨下礼扯着她道:“幺姨,下德前几日闹着要去潭州城,被奶奶好一顿骂。”杨幺不由咋舌,难怪今天杨平泉听着这事就给脸子,下德还真是铁了心了。
“下礼,你说,下德这事合不合规矩?”杨幺犹犹豫豫地问道。她可不懂这时代家族里的纲常,平常见下德缠着杨岳,只是好笑,既无长辈管束,还当没甚关系。
杨下礼叹了口气:“虽是出了五代的,但我昨儿偷偷听奶奶骂姐姐时说,族里的规矩是,你们西屋但凡有女儿必是要嫁到东屋长房的。前五代只是没有女儿,再往前数,可是亲得不得了的!”
杨幺瞪着杨下礼,只来得及“啊?”了一声,便被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吓了一跳:“开什么玩笑,这小丫头要嫁到我们家里来?”
杨幺顿时跳了起来,一把捂住杨天康那没遮拦的嘴,杨下礼吓得脸色苍白。所幸男人们在院子里高谈阔论,甚是喧哗,似是无人听见。
杨幺拖着杨天康远远离了杨家老宅,方松了手。
“方才曾爷爷和泉奶奶肯定听见了。”跟在后面的杨下礼没奈何地说道。杨幺与杨天康互视一眼,“幺妹子,你不会是想嫁给我吧?”杨天康急吼吼地问道。
杨幺哭笑不得,啐道:“我什么时候敢高攀杨家的长房长孙了?”
杨天康顿时放了心:“杨岳出门前叫我照顾你,你可别当我有那意思啊。”杨下礼掩着嘴哧哧直笑。
杨幺愣了愣,笑道:“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若事临头了,我是混赖的,你却怎么办?”
“你都能赖了,我还不能跑么?”杨天康嘻嘻一笑,
杨幺不由得撇嘴道:“你能跑到哪里去?朝廷啥时候让咱们种田的民户四处溜哒了?小心抓着了,判你一个刺配千里!”
杨天康古怪一笑:“你怎么又知道这个规矩?莫不是也想逃走?”见杨幺仍是睨着他,不由轻声道:“什么朝廷,黄河年年涨水,天下的流民如今多了,蒙古人天天忙着花天酒地,哪里还管得过来?”
不待杨幺、下礼再说,他突然又鬼头鬼脑地低声道:“我小时候听爹娘吵嘴,当初我娘也是不愿意嫁过来的。”
杨幺顿时紧张,把起先的疑惧丢开,骂道:“那你还说得这么轻松,姑姑的本事你不知道么?谁能强得了她?”又纳罕道:“姑妈和大伯父居然也会吵嘴?现在可是好得不得了。”
杨天康摇摇头,“你就看咱家的规矩,咱爷爷只把俺娘当儿子看,只说爹爹和二叔加起来都比不上我娘一个小趾头!我听说我娘从小是在咱们家长大,和咱爷爷亲着呢,咱爷爷开口要我娘做儿媳妇,我娘拒绝得了么?俺娘和你可不一样,你是个小没良心的。”
杨幺听得兴致勃勃,没想到杨天康又开始编排她,不由得呸了一口,回想道:“姑姑倒是从没有对我提过这事,和你说过么?”
“当然没说过!”杨天康咧咧嘴,“这话要不是下礼说的,俺一万个不相信。”
杨下礼抿着嘴,笑道:“多谢天康叔。”
三人天南海北地说了一阵,也就散了。临了,杨天康重重拍了一下杨幺的肩膀,打了她一个踉跄,笑道:“幺妹子,你这是吃了什么仙药,可着劲儿向上长。你看,你现在都和下礼一般高了,她还大着你三岁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要是杨岳看见了,都不敢认你了。”说罢,和杨下礼笑着去了。
第九章 幡然悔悟
杨幺慢慢走在路上,今天她已经三次听到这句话,她摸摸自己的头,手、胳膊,好象全都长粗长长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杨幺回想着,如果说身体成长的滞后是因为精神的压抑,那么,精神压力的解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大年初一的雪夜,还是……杨幺突然想到,或者是从杨岳第一次离开呢?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却忽然发现自己正巧停在了祠堂门口。这个对家族至为重要的场所大门前仍是一片荒芜,门楣上的“忠义千秋”四个黑字气息淹淹,似乎比当初更为破旧,连字迹都辩不清了。
六年前初次来到此处的诡异感觉时时萦绕心头。平常她总是远远地离了这地方,社学、祭拜都不曾去。
原来她总是在逃避么?杨幺皱了皱眉头,不,她应该是在寻找,这六年在她总是在寻找一个答案,却遍寻不着。
为什么忽略了这个重要的地方?
杨幺鬼使神差地抬起脚步,走进孤灯摇曳的前厅,前厅依旧落满灰尘,她隐约见到前厅翕上只供着一个香炉,点着几支清香,却无牌位。
杨幺持起案上孤灯,穿过天井,来到后堂。六支长明灯将后堂照得通亮,杨幺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往日杨平泊坐着讲课的书案后有十一层阶台,每层上面都摆满了牌位。
杨幺此时方才回忆起来,平日她被杨岳捉过来听社课时,好象确实见过这些牌位,只是完全未当回事。杨幺正呆看十一层牌位,突然背后想起了脚步,她一啰嗦,猛回头,却看见二哥杨相正从后堂门外走了进来。
她暗地里吐了一口长气,就听得杨相说道:“幺妹,我正要去接你,看到此处似乎有人,便进来看看。你在此作甚?”走到杨幺身边,微微弯腰,眼眉笑得弯弯的道:“小女孩家家,也不知道害怕。”
“二哥”杨幺叫了一声,正要随杨相离去,不料杨相怔怔看了牌位半晌,又看了看杨幺,似是下了决心,接过她手中的烛台,走进牌位,回头招呼道:“幺妹,你过来看。”
待得杨幺走近,杨相指着上面的牌位说道:“杨家自南宋末年,在此立足百年有余,至今已有十一代。幺妹,你从最上层祖宗牌位一层层向下看。”
杨幺虽是疑惑,仍运足目力,在昏暗的油灯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着,“杨均一”、“杨平山”、“杨天德”、“杨下宁”、
“杨均柳”、“杨平万”、“杨天能”、“杨下开”、
“杨均……”
杨幺突地大惊,心里“碰碰”直跳,喉咙干涩结结巴巴道:“二、二哥,都是四个字轮着,都是……”
“是哪四个字?”杨相极为肃冷,大异平常。
“是——”杨幺一咬牙,大声说道:“均平天下!”
“说得好!”杨相沉声应道:“岳州杨氏祖上杨幺,原是南宋末年八百里洞庭湖畔一个小小的渔民,宋室无能,金兵时时南下劫掠,到我湖广地界烧杀,人人苦不堪言,
这倒也罢了,却有各地豪强,趁火打劫,鱼肉百姓。杨幺忍无可忍,随着白莲教钟老爷起义造反,天下响应。钟老爷称了“天大圣”,建起楚国!
宋室自然惧怕,不断派人围剿,钟老爷与长子都牺牲了,我们祖上杨幺辅助钟家幼子,打败几路官兵,占了这八百里洞庭,安营扎寨,节节胜利,只到第六年,宋高宗派宰相张浚亲自督战,又从抗金前线抽回了岳飞军队。军中有了内奸……”
杨相重重呸了一口,继续说道:“内外相应,使得义军一败涂地,我家祖上也牺牲了。”他看了看听得目瞪口呆的杨幺,说道:“你可知我杨家为何与张家结了世仇?”
杨幺回过神来一想,忍不住捉住杨相的衣袖说道:“难不成这张家村的祖宗就是当初的宰相张浚?”
杨相嘿嘿一笑,点头道:“岳爷爷倒也罢了,是个真英雄!咱杨家不恨他,还佩服他。张浚抗金的本事没有,只会对咱穷苦百姓下狠手,偏偏他连治奸臣的本事也没有,让那秦桧入朝为官,却又制不住他,反被他赶了下台,连累家族被贬在此地。”
杨幺暗暗嘀咕,张浚未必就是那般可恶,杨家只怕是一肚子邪火没地发,天上送下来一个张家,正好拿来泄愤。心里这样想,话却不敢说,又问道:“钟家又怎么样了呢?”
杨相愣了愣,看了看杨幺犹豫了一下,说道:“杨幺的夫人,生有三子,危险之际杨夫人舍了幼子换下钟老爷的嫡孙,带着长子与钟家嫡孙出逃,最后在此处定居。”
“那现在钟家后代呢?”杨幺追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