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电影-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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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 王樽:电影改变人生(10)
贾樟柯:尊重世俗生活是我们大陆电影没有延续下来的香火。我觉得,整个革命文艺是通俗加传奇的模式。首先是通俗,流行文化,特别是在没有文化的底层人当中容易传播,《白毛女》就是这样。再就是要传奇,脱离世俗生活的传奇,山洞里一躲就是多少年,或者就是生离死别。
今天很多的电影其实是革命文艺的延续,甚至是红卫兵文化的延续,它改编了,改包装了,成了商业片,实际上内核里面仍是。比如说《英雄》,我不是批评张艺谋,我不太认同他对权力的看法,如果有个简单的现代文化背景,你不可能拍一部电影去为权力辩护,我觉得这个很可怕。这个东西本身,是跟红卫兵文化是一脉相承的,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我觉得观众对具有法西斯性特点作品的热爱也是让人感觉很吃惊的,我现在很讨厌说“这个东西很有力量”。当然,有力量是很好的事情,但是往往我们所说的力量是法西斯性。我一听力量就害怕,你究竟谈的是哪种力量?有人说,“这个电影太有力量了!”那个力量是哪种力量?是法西斯性还是其他?你要说清楚,别用一个力量就概括了。什么都有力量,不说话沉默也有力量,生活里面遇到问题解决不了也有力量,解决了的也是力量,打、砸、抢也有力量。
我觉得有非常多的症结出在文化传统被中断,出在对“文革”的负面影响消除和反省得不够。我觉得很危险,可能曾经呼吸到“文革”气息的人都老了,包括我自己,“文革”结束的时候我才六岁,现在都三十五岁了。重要的是“文革”的影响还在,而且经过改头换面,经过包装以后,仍然是那么强势,这是让人很担心的。
再反过来看《马路天使》同样是一部左翼的作品,它对人的亲和、对普通人生活的那种爱,我觉得真是好东西,有阶级立场的电影不等于要取消掉人的日常生活。
人的困境是永远的
王樽:在你拍摄的电影里面,焦点都是对准小人物、寻常百姓的生活。我注意到,你选择的十部喜欢的电影,也多是表现某个小人物的困境,比如像《死囚越狱》整个就是一个被囚禁的人试图冲破牢笼的努力,某个人或某个阶层的人被封闭,然后试图冲出去,个人和环境和外界的冲突。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选择这些电影跟你生活的经历有没有一些潜在的联系?
贾樟柯:我觉得跟我直接的生活经验有关系。因为我看到太多人和事都处在个人的困境里面,不管那个时代是怎么样的,个人的困境是永远的。比如今天是最美好的时代,每个人生命经验里面最美好的时代都不一样,而且每个人的时代都是最美好的。我觉得我最美好的时代是看那些录像片的时候,你想想1984、1985年,在汾阳看录像片,和人家打架完以后,转头就可以从路边书摊里买到尼采的书。
但是那么好的时代里面人人都有困境,可能十块钱就能“困”住一个人,可能一百块钱就能“困”住一个人,可能当兵不当兵就决定了个人一生命运的选择。所以我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很被动,生活里面选择的余地不多、折腾的余地也不多,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高中考不上去当兵,就这么一点选择吗?我觉得这是年轻人一种普遍的情况,这也是中国人普遍的情况,真的没有那么多选择。
《任逍遥》在戛纳首映的时候,我出席一个记者会,有个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的记者发问,那个记者站起来就说:“我特别讨厌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一个谎言!我们现在大陆年轻人学电脑、学英语、出国,生活多姿多彩,为什么你不去拍那些人,而只是拍这些人呢!?”中文说完,这个记者又用英文说了一遍,我真是觉得无言以对。当时我告诉他,这两个孩子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他们就处在这样的情况里面。后来,我回来就想,其实我不会怪这个记者,因为在今天中国的生活,现实对每个人太不一样了。对于有些家庭来说,的确像他说的一样。有些孩子中学就去英国读书了,这些人太多了。但是问题不在于大家所处的现实不一样,问题是为什么一种现实的人不接受、不承认另一种现实生活的人,甚至不承认他们在活着,这实在太残酷了。你自己可以学英语出国,那你就能否定那么多人的生活吗?你的生活就是全部中国人的生活吗?就是一种自大、对生活缺少应有的敬畏,哪怕是你质疑还有这样的生活都可以,但你不能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一个谎言。。 最好的txt下载网
贾樟柯 王樽:电影改变人生(11)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让人担忧的事情,反过来你要想,这也是电影特别需要做的,电影应该呈现不同的现实。在电影这个平台上,大家都来看和了解还有不同的现实。如果我们说电影除了娱乐别人,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最起码开拓一个人的见识也是电影很好的一个功能。你不可能去代替一个矿工的生活,但是你可以看一部矿工的电影,你不可能代替公园保安的生活,不能去当保安,但是你可以了解有些人还封闭在里面,在随波逐流。电影除了从感官上娱乐以外,还应该有这样一种观影的需求、诉求在里面。
王樽:当《世界》在深圳放映的时候,我曾邀请有个做图书的朋友去看,他问我《世界》讲的什么内容,我告诉他之后,他竟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自己过去那段生活。对他来说,那是他不堪回首的心灵之痛。当时我就很有感触,也许是你的影片离现实太近了,让那些尚未完全拉开距离的人如芒在背。对于很多中国观众来说,确实有这种现实,甚至大多数人都这样生活。但他们中间很多人不爱看或不愿看这些过于底层的状态,他们可能更喜欢梦幻性的,比如《英雄》、《无极》这样虚幻的电影。
贾樟柯:我觉得这是阶段性的,观众不喜欢,不等于你就要停止拍摄。我觉得当生活的严酷性、压力逐渐随着社会比较合理地发展、协调之后可能会好一点。就像你那位做图书的朋友说的,不愿意再回头看自己过去的生活一样,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镜像理论,有人喜欢照镜子,有人不喜欢照镜子。
王樽:我自己非常喜欢《世界》,在深圳看完首映时,还曾给你发短信息,觉得是你最富寓意,也是年度最有良心的中国电影。但该片放映后舆论形成了两极,票房也不尽如人意,一些我很好的朋友也出乎意料的不喜欢,这使我想到《小武》和《站台》,它们在刚刚出笼的时候好像也遭遇过恶评。
贾樟柯:回顾我的电影在中国的传播过程,每一部电影被普遍接受都是经过两三年,像《小武》刚刚拍完之后,在北京搞了几个放映会,恶评如潮,说我乱七八糟,基本上不会拍电影。有我大学的朋友甚至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拍得挺好,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导演。他也是为我好,是想让我踏实地生活,不要再做电影梦,但是两年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这部电影不好;《站台》也一样,在威尼斯推出以后,在北京搞放映,很多人说我浪费了一个题材,说的确值得拍,但怎么拍得一点故事没有、拖拖拉拉。所以,《世界》这种接受的过程我特别的有心理准备,因为这种情况不是一次,每次都是。
王樽:这其中是什么原因在起作用,是其中手法或观念意识太过超前,还是与生活太过贴近,以至人们无法看得更清楚?
贾樟柯:我并不觉得是那些电影的手法问题,而是电影所呈现人的存在情况,我觉得可能太同步了,接受起来会有问题。此时此刻这个人正在过这样的生活,看这部电影也在讲这样的生活,同步的对应,可能很多人会在心理上有很大的拒绝。
中国电影的环境
王樽:每个导演所喜欢的影片都和自己的内在趣味风格有关,像布莱松、德·西卡、小津安二郎、侯孝贤到你自己,应该说内在精神和影像风格一脉相承,我们通常称为作者导演,相对于更大众化的导演,你们的观众相对要少。在电影越来越商业化的时代,坚持自己的美学风格已成了十分奢侈和极其艰难的事情。在投资商要求下,你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自己的风格,以让更多的人去看你的电影?
贾樟柯:我可以在很多方面去折衷,比如说,现在的电影院线系统,超过两个小时的电影,会很难被观众接受,所以我就控制在两个小时之内;比如说数字立体声很受欢迎,我觉得做到这点对我来说并不难。甚至我觉得包括演员,有影响力的演员,他来演也可以,这都不会损害一部电影。像侯孝贤的电影大都是用明星,但丝毫不影响他电影的艺术价值,我接下来也有用大众明星的打算。
说到尽量让更多的观众去接受,以及迎合观众趣味的打算,我是这样认识,首先,我觉得一部作品在文化上的作用和影响,并不能以它影响多少具体人来评价,有一百万人在观看和一万人在观看,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在文化上不能用数量来衡量,我自己不应该会迎合什么,也很难迎合,就是干自己的吧。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贾樟柯 王樽:电影改变人生(12)
王樽:有个现象似乎在电影和现实里很相似,那些在生活中为人谦卑、平易近人的人多是没什么权力的人,如果他们有权力就可以让那些卑微的小人物过得更好,但他们没有权力就只能给小人物以精神上的体贴和安慰。电影导演似乎也是如此,那些关注底层关注小人物的导演,也多是很卑微的,像小津安二郎死时只在墓碑上写个“无”字,除了电影给我们心灵带来慰藉外,不能改变人们更多,不像一些商业大导演。
贾樟柯:在国内的环境里面,我更爱说,我喜欢的导演都是没有权力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做这份职业、拍这份感受这么简单。包括现在电影行业里面存在着很多词我都特别不喜欢,比如“仍然是第几代掌控电影局面”,为什么要说掌控呢?它不是一个权力秩序,任何东西当它最后变成一个权力秩序以后,我就特别讨厌它。
由此,有时候我会发一些怪论,比如我觉得信仰这个东西,对信仰的忠诚,往往只有“信”没有“思”是不对的,只强调“信”不强调“思”是不对的,你不是盲目的吗?还有信仰电影,怎么能信仰电影呢?这是一个问题。我一直拒绝命名,你不拒绝命名就把自己放到某个权力秩序里了,你真的以为你自己是某个东西,你就把自己放到了电影之外。
中国电影有太多跟权力在一起的关系,从业人员自身的权力感,这些东西都非常讨厌,说到底,我一直在强调,我跟非常多的人一起聊过法西斯性的东西,他们都不写,可能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但我觉得这点非常值得我们警惕,现在我们电影里面存在的法西斯性,和观众对法西斯性电影的追捧,这两个东西合在一起,非常可怕。
从八十年代到现在这么多思想解放和文化运动,这么多的文化学习,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实在都搞不明白为什么,按理说一个社会结构,一个日益现代化的国家结构,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以后,应该有新的改变。我现在看到年轻人更崇拜权力,真是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