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想1996-2008-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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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序言 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 陈丹青 8
1996年,《小山回家》15
我的焦点 17
1998年,《小武》23
《小武》导演的话 25
片段的决定——《小武》 26
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 29
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再次到来 32
有了VCD和数码摄像机以后 36
东京之夏 40
一个来自中国基层的民间导演(对谈) 林旭东 / 贾樟柯 45
2000年,《站台》 71
《站台》导演的话 73
片段的决定——《站台》 74
谁在开创华语电影的新世纪 77
假科长的《站台》你买了吗? 81
经验世界中的影像选择 (笔谈) 孙健敏 / 贾樟柯 84
2001年,《公共场所》 103
《公共场所》导演的话 105
《公共场所》自述 106
2002年,《任逍遥》 111
《任逍遥》导演的话 113
我比孙悟空头疼 114
有酒方能意识流 118
无法禁止的影像 122
世界就在榻榻米上 134
听说电影的春天就要到了 140
2004年,《世界》 143
《世界》导演的话 145
乌兰巴托的夜(《世界》插曲) 贾樟柯 / 左小祖咒 作词 148
写给山形电影节 149
我们要看到我们基因里的缺陷(演讲) 151
我的电影基因 158
花火怒放,录像机不转 160
这一年总算就要过去 162
2006年,《三峡好人》 165
《三峡好人》导演的话 167
2006年的暗影与光明 168
迷茫记 171
相信什么就拍什么(对谈) 侯孝贤 / 贾樟柯 174
这是我们一整代人的懦弱(演讲) 180
大片中弥漫细菌破坏社会价值 (对谈) 徐百柯 / 贾樟柯 186
2006年,《东》 203
《东》导演的话 205
马丁?西科塞斯——我的〃长辈〃 206
每个人都有贴近自己身体的艺术(对谈) 刘小东 / 贾樟柯 212
找到人自身的美丽(对谈) 汤尼?雷恩 / 贾樟柯 223
2007年,《无用》 227
《无用》导演的话 229
当我们###的时候,没有阶级区别(对谈) 汤尼?雷恩 / 贾樟柯 230
是剧情片,也是纪录片(对谈) 蔡明亮 / 贾樟柯 236
2008年,《二十四城记》 247
《二十四城记》导演的话 249
阐释中国的电影诗人(对谈)达德利?安德鲁 / 欧阳江河/翟永明 / 吕新雨 / 贾樟柯 250
附:贾樟柯简历 262
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1)
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
陈丹青
今天贾樟柯在这里播放《小武》,时间过得真快。
我有个上海老朋友,林旭东,十七八岁时认识,一块儿长 大,一块儿画油画,都在江西插队。80年代我们分开了,他留在中国,我到纽约去,我们彼此通信。到今天,我俩做朋友快要40年了。
我们学西画渴望看到原作,所以后来我出国了。旭东是个安静的人,没走,他发现电影不存在“原作问题”。他说:〃我在北京,跟在罗马看到的《教父》,都是同一部电影。〃他后来就研究电影,凡是跟电影有关的知识、流派、美学,无所不知。中央美院毕业后他给分到广播学院教书,教电影史。
1998年,他突然从北京打越洋电话给我,说:“最近出了一个人叫贾樟柯,拍了一部电影叫《小武》。”他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林旭东从80年代目击第五代导演崛起的全过程,随后认识了第六代导演,比如张元和王小帅。他在90年代持续跟我通信, 谈中国电影种种变化。他对第五代第六代的作品起初###,然后慢慢归于失望。90年代末,第五代导演各###出了最好的电影, 处于低潮,思路还没触及大片;第六代导演在他们的第一批电影后,也没重要的作品问世。那天半夜林旭东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对我说,他会快递《小武》录像带给我。很快我就收到了,看完后,我明白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大家没机会见到林旭东,他是非常本色的人。他参与了中国很多实实在在的事情,包括地下电影和纪录片,他都出过力,是一个幕后英雄。他还亲自在北京张罗了两届国际纪录片座谈会, 请来好几位重要的欧美记录片老导演。
我看过《小武》后,明白他为什么在当时看重刚刚出现的贾樟柯。那一年春天我正好被中央美院老师叫回来代课,在美院又看了《小武》,是贾樟柯亲自在播放。十年前,他不断在高校做《小武》的放映。当时的拷贝只有16毫米版本,在国内做不了字幕,全片杂糅着山西话、东北话,所以每一场贾樟柯自己在旁边同声传译。中央美院场子比较小,我坐在当中十几排,贾樟柯站在最后一排,有个小小的灯打在他身上。但凡电影角色有对白, 他同声“翻译”。就这样,我又看了一遍《小武》。这是奇特的观看经验。后来我还看过一遍,一共三遍。
2000年我正式回国定居,赶上贾樟柯在拍《站台》。他半夜三更把我和阿城叫过去,看他新剪出来的这部电影。那是夏天,马路上热得走几步汗都黏在一起。此后我陆续看他第三部、第四部、第五部电影——最近看到的就是《三峡好人》——我有幸能看到一个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和此后十年之间的作品。
现在我要提到另一个人:中央美院青年教师刘小东。刘小东比贾樟柯稍微大几岁:贾樟柯70年出生,刘小东是63年。1990年,我在纽约唐人街看到美术杂志刊登刘小东的画,非常###——就像林旭东1998年瞧见贾樟柯的《小武》——我想好啊!中国终于出现这样的画家。我马上写信给他,他也立刻回信给我,这才知道他是我校友。刘小东自1988年第一件作品,一直画到今天。我愿意说:刘小东当时在美术界类似贾樟柯这么一个角色,贾樟柯呢,是后来电影界的刘小东。
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呢? 。 想看书来
贾樟柯,和他们不一样的动物(2)
我们这代人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认为艺术必须活生生表达这个时代。其实我们都没做到:第五代导演没做到,我也没做到,我的上一代更没有做到,因为不允许。上一代的原因是国家政策不允许,你不能说真话;我们的原因是长 期不让你说真话,一旦可以说了,你未必知道怎么说真话。
“###”后像我这路人被关注,实在因为此前太荒凉。差不多十年后,刘小###然把他生猛的作品朝我们扔过来,生活在他笔下就好像一坨“屎”,真实极了。他的油画饱满、激情、青春。他当时二十七八岁正是出作品的岁数,扔那么几泡 “屎”,美术圈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几年才明白:喝!这家伙厉害。他一上来就画民工,画大日头底下无聊躁动的青春——又过了好几年,贾樟柯这个家伙出现了,拍了《小武》,一个小偷,一个失落的青年。
十年前我在纽约把《小武》的录像带塞到录像机肚子里: 小武出现了。我一看:“这次对了!”一个北方小痞子,烟一抽、腿一抖,完全对了!第五代的电影没这么准确。小武是个中国到处可见的县城小混混。在影片开始,他是个没有理想、 没有地位、没有前途的青年,站在公路边等车,然后一直混到电影结束,手铐铐住,蹲下,街上的人围上来——从头到尾, 准确极了。
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人表达过他们。但贾樟柯这家伙一把就抓住他了。我今年在台湾和侯孝贤聚,我向他问到贾樟柯。侯孝贤说,“我看他第一部电影,就发现他会用业余演员,会用业余演员就是个有办法的导演。”这完全是经验之谈。我常觉得和凯歌、艺谋比,和冯小刚比,贾樟柯是不同的一种动物。
我和林旭东都是老知青,我们没有说出“自己”。到了刘小东那儿,他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愤怒和焦躁叫出来;到了贾樟柯那儿,他把他们那代青年的失落感,说出来了。
扩大来看,可以说,二战后西方电影就在持续表达这样一种青春经验:各种旧文明消失了,新的文明一拨拨起来。年轻的生命长大了,失落、焦虑、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意识到我也是一个人,我该怎么办?这样一种生命先在西方,后来在日本,变成影像的传奇,从五十年代末开始成为一条线——《四百下》、《精疲力尽》、《青春残酷物语》,一长串名单,都用镜头跟踪一个男孩,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用他的眼睛和命运,看这个世界——这条线很晚才进入中国,被中国艺术家明白:啊!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可以变成一幅画,一部电影。
80年代在纽约,不少国内艺术家出来了,做音乐的,做电影的。很小的圈子,听说谁来了,就找个地方吃饭聊天。我和凯歌就这么认识了。那时我还没看《黄土地》,只见凯歌很年轻, 一看就是青年才俊,酷像导演,光看模样我就先佩服了。《黄土地》是在纽约放映的,我莫名###,坐在电影院一看,才发现是这样的一部电影:还是一部主旋律的电影,还是八路军、民歌、黄河那一套符号。我当时在纽约期待《黄土地》,期待第五代,以为是贾樟柯这种深沉的真实的电影,结果却看到一连串早已过时的日本式长镜头。我很不好意思跟凯歌讲,那时我们是好朋友,现在很多年过去了,我才敢说出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很冒犯,很抱歉。
第五代导演和我是一代人,我们都看革命电影长大。“###”结束前后我们的眼界只有有限的日本电影和欧洲电影, 迷恋长镜头,看到了柯达胶片那种色彩效果,看到诗意的、被解释为“哲学”的那么一种电影腔调。还没吃透、消化,我们就往电影里放,当然,第五代这么一弄,此前长期的所谓“无产阶级革命电影”的教条,被抛弃了。
谢晋导演今年去世了。但第五代导演并没有超越上一代。第五代之所以获得成功,因为他们是中国第一代能够到国际上去参加影展、可以到国外拿奖的导演。
大家如果回顾民国电影,如果再看看新中国第一代导演的电影,譬如《风暴》这样主张革命的电影,譬如《早春二月》这样斯文的电影,你会同意:那些电影的趣味已经具备相当高的水准。《早春二月》是延安过来的左翼青年拍的,他整体把握江南文人的感觉,把握30年代的感觉,本子好,叙述非常从容。我不认为第五代超越了谁,只是非常幸运。他们背后是“###”,背景是红色中国。“###”结束后;西方根本不了解中国,很想看看中国怎么回事,西方电影界的左翼对中国电影过度热情,把第五代搁在重要的位置上,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其他中国导演能在那时取代他们。这一切给西方和中国一个错觉:中国电影好极了,成熟了,可以是经典了。不,这是错觉。
我这样说非常得罪我的同辈,但我对自己也同样无情。我从来没有忘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