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穷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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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小代又说:“开荒一亩,补助一百的政策,上面已经兑现了,并且是按一亩三百兑现的。也就是说,这地差不多就和国家的一样了。”
马三多这才说:“要是这样,那这十亩地我就种上,洋芋我确实吃腻了。”
要不是多种这十亩地,马三多家那五亩地的麦子堆在麦场上,是看不到多少丰收景象的。
这天晚上,马三多和米米睡在那张大床上,米米掰着指头一遍一遍地算着,算得马三多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她才乐呵呵地用胳膊捣了捣马三多的腰窝说:
“哎,今年,咱们可以卖余粮了。”
马三多眯着眼睛咕叨:
“我可再也不想吃洋芋了,我都吃腻了,我想顿顿吃白面。”
米米说:“我是说,咱们除去一家人的口粮、明年的种子和喂羊的饲料,差不多还余十麻袋麦子哩。这十麻袋,可以卖掉。”
马三多说:“你还是再算一算吧!”
米米又算了算,说:“可以卖掉十二麻袋,刚才把口粮留多了。反正多了也吃不完,过不了几个月明年的新粮又跟上了。”
马三多迷迷糊糊地说:“你还是再算一算吧!”
米米蹬了马三多一脚说:“还算个屁,我说卖粮就卖粮。”
说完米米就躺展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米米就指使马三多马大洋马小香去远在乡上的粮站卖粮。
两辆架子车各装了四个麻袋,马三多的理由是不能再装了,再装车子会压坏。
马三多拉着一辆,马大洋拉着另一辆。马小香在马大洋那辆车子后面搡。他们一直向远在乡上的粮站走去。
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粮站,卖粮的人比开交流会看戏的人还要多。装满粮食的车辆从粮站前门和后门里伸出来,像两条巨龙一样蜿蜒了一里长。粮站里面的水泥粮场上,堆满了粮食和卖粮的人,人声和筛粮食的机器声在空气中吵成一片。
啊呀呀!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粮食啊。马三多悄悄感叹着,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粮食的气味从每一只麻袋里钻出来,一团一团挤在一起,像压下来的云头,又像暄软的棉絮,吸到鼻子里都稠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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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六章(3)
让马三多没有想到的是,粮食多了,也会叫人产生恐惧。粮食袋子把路塞得满满当当,隔一阵子,前面的车辆才能向前一米一米地移上一阵,不久又停下了。这样到了下午,马三多他们才移到靠近粮站大门的地方。
从大门口望进去,粮站里面显得更加拥挤。一粒粒沉甸甸的麦子被硕大的麻袋包装起来,在水泥场上码成山一样高的大粮垛。马三多的目光在这种真实的场景面前蓦地迷离了,他的八麻袋粮食和它们相比,算得了什么呀?简直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这样一来,马三多的言语和举止便显得有些失态。他踮起两只脚尖看了一会儿,说:
“哦呀呀,粮食都堆成山了。”
这一句刚刚说完,他又觉得也许是自己的眼睛没有看清楚,便攀着车辕,站到粮食麻袋上,煞有介事地把手搭在眉眼上去看。
这一看他就看了很久很久。每一堆粮食都宛如一把钩子把他的目光牢牢地勾过去了。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目光会这样缠绵,一下子就能够将那些成山架岭的粮食口袋裹得严严实实。马三多嘴里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
“哦——啧。”
“哦——啧——”
“哦——啧啧——”
这声音仿佛又不是从马三多胡楂包裹着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他肚子深处发出来的。这声音肯定在他肚子里埋了很久很久,就像从河水深处冒出来的一个个硕大无朋的气泡。还不止是像这些,那声音还如一只饥饿的狗面对一架肥肉垒成的大山,又是满足,又是恐慌,最后连心也跳乱了。
马三多的身边,到处是来卖粮的农民,他们的脸上没有马三多那么多的兴奋,更多的是丰收带来的阴郁。他们心中的郁闷,满满写在紫红色的脸上。有一部分人还把脸上的阴郁扯下来攥在手里,因此他们脸上就空荡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了。
这些人马三多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从马三多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马三多都要对他们笑一笑,这样看上去他们又都像熟识的样子。
不多会儿,他们知道这个站在麻袋上的男人就是沙洼洼的马三多后,他们看上去就显得兴奋了一些,纷纷过来和马三多搭讪。
他们说:“哦,你就是沙洼洼的马三多哇,呵呵呵,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马三多说:“咋会哩,我要不是今天来卖粮食,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们啊。”
他们说:“谁不知道沙洼洼有个马三多啊,听说你找了好几个女人是不是?听说你生了一大堆娃是不是?听说你的娃一个比一个聪明是不是?都考上学了是不是?都当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开始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我的老大和老二,都中专毕业了,他们已经在县城上班了。他们每个星期天,都要坐班车从县城回来看我。”
他们说:“噢——唷——啧啧——”
他们又说:“那他们已经是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说:
“那是当然的!他们从上中专的那一天起,户口就转到城里去了。也就是说,他们早就是城里人了。”
他们又啧啧赞叹了几声。
马三多用手指了指身后站着的马大洋,又说:
“这个就是我的老大,他叫马大洋。”
他们把羡慕的目光雨点一样洒在了马大洋身上。
马三多看见马小香把头拧过去用鼻子哼了一声的时候,就抬手指了指她,对大家说:
“这个是老二,她叫马小香,她是师范毕业的。”
他们的目光一家伙收起来,又亮闪闪地扑到了马小香身上。马小香很忸怩地笑了一下,露出了两排米粒般又白又整齐的碎牙。她仰起头对他们说:
“我哥在县政府上班,我在县城中学教书。”
马小香一说话,他们的目光一下子就像刀子一样插到她的身上去了,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已经成了城里人的女娃子,他们和她说一说话,都感到十分惬意!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六章(4)
他们说:“你哥在县里是在当干部吧!你在城里是当老师吧!啊呀,不得了,真的了不得。”
马小香一边用手撕着麻袋角,一边细声说:
“其实吧,县城也不是啥大城市。”
他们说:“总比我们乡里好吧,总比你们沙洼洼好吧!”
他们又说:“当干部当教师,总比我们当农民好吧,旱涝保收,月月有个麦儿黄,总比我们农民连余粮都卖不掉好吧!”
听到这里,马三多惶惶地扭过头来问:
“你是说,这些粮食会卖不掉?”
他们说:“国家的粮库收满了,人家就不收了,这几年都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又说:“这几年粮食太多了,粮食一年一年地丰收,粮多了,就像土像沙子一样,不值钱了。”
正说哩,从粮站的大门口走出一个穿防尘褂的男人,他站到一个人的麻袋上扯开嗓子大声说:
“乡亲们,粮站实在没地方存粮了,今天只能收到这里。你们都把粮食拉回去吧,等我们把粮食调出去一些,我们再敞开收购你们的余粮,好不好?”
说完这个人也不等有人回答,就从麻袋上跳下去,关上粮站的铁大门,卡了根铁闩把门锁上了。长长的卖粮车队给堵在了外面,就像长龙被剁掉了头,身子便一截一截地乱了,打着摆,心酸地散开。
粮食多了,粮站看上去就小了。
大家站在粮站门上等了一阵,或者抽了一支烟,或者吃了几口馍,就转身拾掇上粮车回去了。
马大洋望着放在架子车上的四只胖墩墩的麻袋,惆怅地说:
“爹,还要把麦子拉回去呀!”
马三多把手心里的几颗馍馍渣扬起来,呼的一声吸到嘴里,用手在嘴唇上抹了抹说:
“咋办?你说不拉回去还能咋办?”
马小香这时候也叹出了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麦子,你说要是全世界的麦子都堆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子啊?”
马三多听了,笑眯眯地说:
“傻瓜才会这样想事哩。”
说罢,马三多就拉起车子往回走。
这时候大批的农民都在恋恋不舍地从粮站大门口的空地上离开,连装在口袋里的粮食都很亏心似的沉默不语。农民们辛辛苦苦地务作了一年,叫它们各个子孙满堂、各个籽粒饱满地丰收了,它们却没有为农民换来卖几斤盐巴的钱。在回家的路上,粮食躲在袋子里哭了,它们先啜泣,后来就嘤嘤地哭,但是不会有人听见它们的声音。
那八麻袋麦子重新被放到仓房里以后,马三多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粮食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它们装满仓房,马三多就会增加生活的信心,甚至会想一想深远的未来。
米米在这一夜失眠了,一闭眼,她就看见码满仓房的麦子正睁开忧郁的眼睛看着她,它们一个个都露出无限愧疚的神情,像一头效忠了主人一辈子的牲口,偶尔做下了一件坏事,心惊胆战地渴望着主人的鞭笞。
真的没有想到啊,粮食多了,也会给人带来绵绵不绝的愁苦。
要知道,粮食多了,不仅仅是马三多家的粮食多了,也不光是沙洼洼这片的粮食多了,而是整个疏勒河平原上、整个河西走廊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多了。日月经年,岁岁不息的时光流淌多少个日子,才能走向这样一个金色的年景呀!然而,这样的年景突兀地来到了,却叫人防不胜防。
失眠的时候,夜的长度被时间无端拉长了。
在沙洼洼,马三多是最后一个准备卖掉余粮的农民。
最后一个穷人 第三十七章
粮食大丰收的那几年,沙洼洼一连死了好几个人。
先是代二死了。代二是胖死的。
代二死的时候,身体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头天晚上挪到炕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儿子进屋发现老子没气了,用摩托车把乡里的医生弄来,也没拾掇过来。这不是胖死的,又是咋死的?
第二个死掉的是马德仁。代二因为太老太胖不当队长了,结果沙洼洼人又把彩色的豆子丢到了他儿子小代——代光发的盆子里,于是代光发就成了队长小代。马德仁郁郁寡欢了一年,地里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大头女婿帮他把粮食全收回来装满了两间库房,也没见马德仁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终于在一个秋风扫着落叶的日子里,寂寞地死掉了。马三多认为他二叔是气死的,一直当不上队长,一直肚子里憋着气,他能不给气死吗?他一死,丁玉香就把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叫到沙洼洼来了,门户因此一下子又显得兴旺起来。
接下来死掉的是老吕。老吕的脖子里卡了一块东西,咋咳也咳不掉。望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粮食,他老喊饿,给他吃,他又咽不下去,只能喝些清汤。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就在那个冬天里死掉了。马三多断定他是饿死的。
另一个被死折磨得最久的人,是刘歪脖。他先是病了,说病了主要是屙不出屎来,一屙,大肠那里就撕得疼。据说刘巧兰从省城给他寄来五千块钱,叫他看病,他竟然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