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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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半,小二跟猴子被薛军领着,偷偷爬到围墙上,贴着,蚂蚁爬到脸上亦不动弹,终于看到了拿两包飞虹烟换来的“那个”。
急宰间也是三班倒。因为天气热起来,任何时候皆有中暑的猪,嘴里喷白沫,四脚乱抖颤,耗尽了骂娘的气力以后眼珠子半闭不闭,凶狠的目光熄灭如灰。遵照适者暂时生存不适者从重从快立斩不论的法则,这些家伙早上中暑就早上宰,晚上中暑就晚上宰,所以须得三班轮换刀斧手。值中班是三点到十一点,十点半,离下班差半小时,一般急宰间里七八个当班的娘们就会开始冲洗地面跟刀具,然后洗澡、更衣,等着交班。因为急宰间统是娘子军,连洪常青也没一个,又在避弯里,周围无人,所以洗起澡来肆无忌惮,剐了衣裤就开始。这些情报是薛军老狐狸一样工间休息时坐在铁轨上从杀猪大汉喜欢吹牛的口中套取的。取得情报的当晚他就一个人溜出寝室,先绕到厂外,沿着围墙走,在田野的泥腥中走到急宰间墙外,再飞身爬上去,看到了那些像被他的喷筒燎过毛的或肥或瘦的白肉。
小二看到车间里几个人影晃动,水声哗哗,有个女工正握着一根胶管冲洗地面上的血水,冲完了,把管子朝铁架子上一搭,成了莲蓬头,朝下喷水。那女工就站在车间中央,开始一把一把脱衣服。只几秒钟,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站在管子下头一边冲澡一边顺便搓洗工作服。接着,又跑来几个全脱光衣服的女人,一共七八个,挤成嘻嘻哈哈的一团,你冲的时候她闪开,她冲的时候你闪开,一身的肥皂沫子,遭水一冲,肉是肉,毛是毛,奶子屁股前凸后翘,风景这边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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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窥视 3(3)
直看得小二脸发烧,血发烫,心跳如打鼓,差点被下头的千斤顶拱了下去。那些婆娘,站着的蹲着的正面的侧面的背面的他全看到了,一点五的视力把什么皆看得清清楚楚,纤毫不遗。这是小二第一回看到女人的裸体。那些有毛的地方没毛的地方,凸出来的地方凹进去的地方,除了最隐秘的部位由于角度的原因看不见,其余的无限风光无不尽收眼底,一一饱览。小二只觉得自己像电影里负了伤流了血的八路,喉咙冒烟,胸膛起伏,只想喝水。除此之外,就是下头胀痛,仿佛有岩浆要从地底下冲出来,烈焰腾空,摧枯拉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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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窥视 4
晚上,小二当然跑马了。千骑卷平冈,畅快无比,还带有拖拉机突突突突高歌猛进的节奏。惊醒过来,看见凉席上一摊月光。窗子是长方形的幽蓝,月亮前半夜没出来,后半夜明晃晃,照见小二惊惶的脸,照见他的裤头,裤头是津湿的,月水如岩浆;照见他的思想,思想是混乱的,纠缠如麻团。
第二天早上何仙姑广播响的时候小二根本听不到,他在复觉里,在混乱斑斓的梦里,在天地间的一片混沌里。是猴子把他叫醒的。
“老子昨晚上一晚没合眼。”在放大一百倍的何仙姑的尖声锐喊里朝厂区走去时猴子跟小二说,“你妈妈的你净讲梦话,还叫起来,好像有人拿刀要杀你。”
“没有吧我?”小二不敢望猴子,也不敢望任何人的眼睛。
“骗你是你养的好啵?”猴子边走边嚼他的包子油条三明治,说话变得很含糊。
“猴子,猴子,”小二手里拿了两个包子,半天没动,“老子有点怕,猴子。”
“怕卵咧你,”猴子明白小二指的是什么,鼓着腮帮子道,“又没人晓得。”
“太那个了猴子,”小二嗫嚅道,“怕,老子有点怕。”
“跑马了吧你?”猴子凑到小二耳根边上,“老子打赌你跑了。老子听到你床上的动静了。”
“你呢?”
“你先告诉老子,老子再跟你讲。”
“老子不讲。老子不晓得。老子睡着了。”
小二上班的时候有点神思恍惚。施技师叫他拿一千毫升的量杯加五杯酒精在搅拌锅里,他加了三杯后问刘大姐:“这是第几杯了我?”
正在看PH试纸颜色的五八年的郭兰英斜斜瞟他一眼:“你问我,我问哪个?”
“这是第几杯了我?”小二又问王胖子师傅。
“你自己没记数嗳,问我?”王胖子师傅刚刚把恒温干燥箱移了个位置,正打算坐到窗子上抽南桔烟。
施技师从外头进来,听到小二说话,脸跌了下来:“开不得玩笑的啊我告诉你,多加少加都不行的啊我告诉你。五千毫升,五千!”伸出只手掌在空气里抓了抓。
小二眼睛朝上翻了半天:“好像……好像……”很高的额头上汗粒出来了。
“没有好像!是多少就是多少!”施技师拿南京腔训道,“这是制药,不是做馒头,多放少放点灰面没关系。什么记性!”
那锅试制中的药液就这样被小二的“什么记性”废了。因为施技师说了,这是制药,不是做馒头,“开不得玩笑的”。酒精已倒入锅里,并被搅匀,无法提出计量。施技师虽然爱找贺技师寻衅,一心要拿扳手敲他油光水滑的后脑壳,虽然凡事一不顺心回去就扇南京驴子的耳刮子,把她一副白净的江南女人的脸扇得五颜六色,但他对制药这桩事还是看得蛮严肃的,他经常跟小二说,他是个从小就有事业心的人,不容许自己随便犯错误的人。于是这个有事业心并且不容许随便犯错误的人就把那锅药液报废了。
“无法计算损失,一切工序都要从头来过!”施技师说,目光像那天追打贺技师时一样凶狠。
施技师非常后悔,这样的事情没有亲历亲为。哪怕交给五八年的郭兰英,也不至于铸此大错。他现在正在试制一种新药,怕泄露出去,尤其不可让贺技师晓得,所以连药物名称都不告诉小二他们,只让他们按他的吩咐做事。而且他的想法是成果一定要出在贺技师之先,因为贺技师另立门户之后研制血清,据说已有了眉目。
那几天里,小二上班一直精神恍惚,眼前飘过的皆是艳光肉影。小二的正常的生活被薛军带着看了一回“真家伙”,搅得如那锅不晓得放了多少酒精的药液一样,也要报废了。
小二在贴着白瓷砖的池子边上清洗玻璃器皿,一手拿着个毛刷,毛刷上蘸了洗衣粉,在一只烧瓶的内胆里来来回回地刷,动作迟缓,目光涣散,如得了老年痴呆症。五八年的郭兰英对王胖子说,这小家伙是走多了夜路碰见了鬼吧?
那几天的晚上皆有月亮,月水盈盈在床,小二到半夜就醒来,睁着眼,半天不眨。他睡不着了。他感觉到青春在身体里的骚动,如远处湘江河水拍打堤岸,一阵又一阵。单身楼很静,四处有鼾声跟墙角的虫声。
小二发现,他醒来的时候,猴子也是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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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断送 1(1)
因为一锅试制过程已进入倒计时程序的药液被不知加了多少酒精而遭废弃,一切要从头开始,严重地影响了抓革命促生产,小二又被帮教会帮教了一次。像所有的帮教会那样,人们七嘴八舌,万炮齐轰,手执钢鞭将你打,严厉里带着慈祥,威吓里带着善意,凶恶里带着柔肠,让你羞愧得涕泪滂沱,觉今是而昨非,觉同志们对而自己错,觉从前是羊肠险道而未来是光明坦途,于是深刻检讨,晾晒灵魂,信誓旦旦,改过自新。
“原因,原因,在灵魂深处找原因跟我!”武支书青筋大手拍着他坐的一条板凳说。
团支书小关一边在脸上挤脓疱,一边阴阴地说:“我个人认为,这样的事,不一定是粗枝大叶造成的,背后一定藏得有更深刻的内容。我们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情都不会孤立地发生。难道阶级敌人不会通过我们一些思想后进立场模糊的同志的手来从事破坏吗?难道揪出一个苏福生天下就太平了吗?难道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苏福生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啊同志们!”
小关还说:“旧账未了,新账又来,李卫红同志你根本就是屡教不改嘛。如果我们帮你都改不了,那就把你交给政工科去改。我相信他们的办法是特别有效的。如果我们不是在档案里了解你父亲是四野的,是南下的,是为解放新中国负过伤立过功的,早就把你送去了!”
赵丽萍现在很爱发言了,而且发起言来一点都不口吃同脸红了。她说她非常痛心,为李卫红同志,为那锅很可能胜利在望的新产品。她说她自从“火线入团”之后由于注重学习,尤其是注重认真学习所有的“两报一刊”社论,政治思想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她现在胸有朝阳,斗志昂扬,敢于同坏人坏事作坚决的斗争了。她说她非常同意小关团支书的分析同看法,如果这桩事故背后有黑手,那我们无产阶级就要同他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说吧,李卫红同志,我们都期待着你的自我觉悟。”她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由严峻而变成殷切。
散了会之后,赵丽萍遇到小二,仿佛又成了陌路人,会上还语重心长,会后就楚河汉界,看见小二脑壳就扭到一边。等小二走过身了,才又扭过来。
小二对此已经习惯,对所有的白眼已没了愤怒。但小二对自己却是有了惶恐。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想掉头就走,脚却不听使唤,因为悬崖下头风景这边独好,因为站在悬崖边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猴子,还有薛军,他们不转身,他一个人转身,那他就成了甫志高,他就对不起朋友,对不起那两包飞虹烟,对不起自己年轻的好奇心同爬墙冒险的兴奋与刺激。他觉得自己很流氓,但是当流氓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当过之后又神思恍惚呢?
小二那几天躲着猴子,躲着薛军,怕他们再喊他爬墙,怕他们问他跑没跑马,他怕,他什么都怕,甚至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他心里头有种前所未有的乱。
小二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但他根本弄不清楚,所以他就半夜醒来,眼睛圆睁,白天则神思恍惚,一脑壳浆糊。
小二见赵丽萍不理他,他也照样回以颜色,照样把脑壳扭到一边。但小二听说赵丽萍那次在厂里出墙报,因为字写得好,被军代表老莫一眼看中了。
如果军代表老莫生活在如今这个争抢眼球的时代,他应该去当一切选美秀的最高评委,坐在T型台下,二郎腿随音乐节奏一点一点,偶尔咳嗽,偶尔低头考察痰的颜色,不需要其他的什么评委,就他一个人,一锤定音,保证没错,选出来的不是马艳丽就是辛迪·克劳馥。
据说老莫在赵丽萍身后站了很久,注视她的字,注视她的头发,注视她的颈根、侧面的脸、腰、坐在人字梯上的屁股以及裙子下头的小腿,咳了几声嗽,吐了几口痰,低头考察了几秒钟痰的颜色,然后就叫陈干部到制药车间找武支书商量,要借调小赵同志到革委会去当打字员。
军代表老莫驻肉联厂已近一年,在他身边工作过的打字员,据王胖子师傅掰指头统计,少说有四个,皆是老莫到各车间检查工作时发现的,有未婚的,有已婚的,皆漂亮妖媚,然后借调上来,不久,就入党了,再不久,就以工代干了,再再不久,又回到原来的车间,不过不在班组里下力气了,改坐办公室了,个人命运发生很大变化了,乌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