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那十九座坟茔-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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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有啥新决定吗?”郭金泰冷冷地问道。
“今天我不代表任何一级组织。”秦浩和气地说道,“我只是以老同志的身份跟你谈谈心……”
郭金泰直起身来,神情冷落地看了他一会儿,确信了他的诚意,才坐了下来。既然他声称是“老同志”,郭金泰可以坦然地坐在他面前,心安理得。
论资历,郭金泰参加革命比秦浩还早一年,打潍县时,郭金泰是连长,秦浩是团里的宣教干事。直到一九六四年,两人的职务差距还不大,可是从一九六五年开始“突出政治”以后,秦浩噌噌地连着往上蹿,官运上的“剪刀差”才一下显示出来了。秦浩是靠“抓典型”发迹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三多——经验多,体会多,标兵多。像殷旭升那样的标兵,他手头上攥着一大把,“文盲学毛著”的,以苦为荣的,做好事的,正确对待什么什么的……应有尽有。就像扑克牌一样,AKQJ,红桃、黑桃、梅花、方块都是成套的。不论上面需要哪方面的典型,他都可以随手甩出对口的来。“牌”越打越精,慢慢地就不满足于“面上开花”了,他要抓“王牌”。两年前,他终于抓出一个在全国都叫响了的“大典型”。为此,师里组织了个庞大的巡回讲用团,由他挂帅,名为宣传标兵,出风头的却是他秦浩。正因为如此,他才戴着“善于用毛泽东思想育新人”的桂冠,步人人民大会堂,当了“九大”代表。
“老郭呀!”秦浩显出很亲热的样子,“本来,处分决定下达后,应该由我来找你谈话,可是……我心里也……唉,咱们毕竟是多年的老战友了……所以……既然组织上做了决定,还是正确对待为好。”
“这点觉悟我还有!”郭金泰冷冷一笑,“我相信,如果这个处分落到你头上,许多人都会正确对待的。”
郭金泰清楚,师里的副职们都是慑于秦浩的淫威,不得已而为之,好多人都巴不得他秦浩倒霉呢!
“说得好!”秦浩大度地一笑,“我秦浩还有自知之明,我清楚我没有落下好人缘,正如古人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其实,你郭金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不过你的‘尖’冒得不是地方……所以,你不要把你的结局看成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随着历史的进步,势必会有人落伍,被淘汰……当然,我不愿意你成为这种人……”
“这我相信。”郭金泰淡淡一笑,“多个人多份力量嘛!咱们的队伍又不兴吃空饷。我当指挥员也希望跟着卖命的人越多越好。可惜,我不愿意在别人的指挥棍下瞎转悠,就是卖命去,也得让我心里托底。”
“你过虑了!”秦浩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定定地望着窗外,信心十足地说道:“龙山工程,前景很好,战士们昼夜奋战,士气很高,荣誉室已经掘进了一半,再有二十天,就可以把上导洞打通,先将拱顶被复起来,就不在乎它什么连阴雨了!”他把连阴雨几个字说得很重。
郭金泰听出了秦浩的弦外之音,凭他多年同秦浩打交道的经验,他已窥察到秦浩对龙山工程的状况是心虚的。
“好哇!但愿龙山工程给你做脸!”郭金泰不无讥讽地说。其实,他对龙山工程从未抱过幸灾乐祸的心理。他宁愿让秦浩借着龙山工程飞黄腾达,也不愿因工程的毁灭而葬送了战士的生命……此刻,他盯着秦浩问道:“假如龙山工程不能竣工,你拿我怎样呢?”
秦浩避而不答。停了会儿,他说:“老郭呀,咱们是老同志啦,我今天来,是想劝你一句,船到桥门洞,需要落下帆篷,放倒桅杆,就不会折断的。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是三思而后行为好。”
“功过是非,历史是会做出评价的!”
沉默片刻,秦浩忽然问道:
“老郭你看过《三国演义》没有?”
郭金黍不语。
“我想,你不妨研究一下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袁绍帐下有个谋士叫田丰,他的下场倒是耐人寻味的……”
郭金泰茫然不解地望着秦浩,一言未发。
“算了,以后的事,我们都不必想得太多。老郭呀,你与坑道打了多年交道。”秦浩试探地说,“师党委决定让你去喂猪,我个人的意见,是让你到‘锥子班’去。行与否,不强迫,你自己考虑吧。”
秦浩说罢,站了起来,披上雨衣欲走。
“我考虑好了,去‘锥子班’。”郭金泰说。
秦浩脸上带着一丝笑意走出木板房。心想,刀快不怕你脖子粗,这家伙到底服软了。
第十五章
部队有规定:战士不能单个外出。因此陈煜才说:“派个人跟我去趟县城。”彭树奎想了想,派了刘琴琴。一来只有她还闲一点儿;二来也是当班长的偏心眼儿——这等于给琴琴放了一天假。一个姑娘家,整天出了山洞就进席棚,够委屈她了。彭树奎心里惦着菊菊的不幸,对所有的姑娘,都不能不比寻常人更富恻隐之心。
大概正因为这样,昨天,他几乎未假思索便把摔掉“金疙瘩’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夜里细一琢磨,不禁有些后怕。营长的事儿牵连着他;殷旭升把提干表攥在手心里,正等着看他的态度。这又摔掉了“金疙瘩,’!虽然陈煜大包大揽,说屁,事没有,可万一秦政委较起真儿来,这事也不亚于那“万岁事件”……不过真到了那一步,彭树奎倒还能横下一条心,去他娘的!眼下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菊菊。掐指一算,她离家出走也有二十多天了,至今凶吉未卜,下落不明……
因此,当琴琴充满感激地招呼道:“班长,我走了……”的时候,彭树奎点着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唉!”他转过身,重重地叹了口气,“当啷”一脚把铁锹踏得跳起来,顺势抓住锹把扛上肩,赌气似的吆喝一声:“上工!”
陈煜和刘琴琴搭一辆运材料的卡车出山了。
到了县城,他俩先到百货商店,替班里同志买齐了大家托办的信纸、信封、牙膏、肥皂之类小东西,之后到旁边的土杂品商店买下一瓶“万能胶”,总共用了还不到一个小时。陈煜装好发票,对琴琴说了句“完事大吉”,便兴冲冲出了商店。
琴琴忐忑不安地问:“事情这就办好了?”
“尽管放心。”陈煜得意地说,“回去后,我用万能胶把那破疙瘩往杯盖上那么一粘,保证天衣无缝。如果我高兴的话,再配点玉色的颜料加进去,那就神鬼都看不出痕迹来了!”
琴琴宽心地笑了。稍停,她又问:“陈煜,那疙瘩下果真有道裂缝吗?我擦拭过几次,咋没看见……”
“嗨,你那么认真干啥!”陈煜诡秘地说,“‘假作真来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嘛!”
琴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似解非解。
他俩沿着大街由南往北走,步子迈得很慢,漫无目的,突出了一个“逛”字。
陈煜心里早有安排:正事办完,先逛大街,然后再去饭店“改善”一顿,然后再去看场电影,然后再……总之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应该过得从容些。
长时间关在山里,陈煜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怕只是多看几眼花花绿绿的色彩,听一听市廛的嘈杂也好。
街上,驴车、马车往来不断,牲口的屁股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粪兜子。尽管如此,牲口粪还是随地可见。奇怪的是会有传单不时地从这类车上撒下来……“文化大革命”在这里就显得很有地方特色了。
最吸引人的是街道两旁的大字报棚子。地方小,人与人之间大体上都熟识。说不定大字报上点批的人就是自己熟悉的,所以都时时予以关注。抬糨糊桶、扛笤帚的刚一离开,人们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去。接下来便是一阵议论。
巴掌大的地方,一只高音喇叭就足以吵得一条街鸡犬不宁了,而现在是两只对着吵……
琴琴有些耐不住了。大字报上巨大的红××、黑××.大喇叭里刺耳的喊叫,每每使她心惊肉跳。这大概是右派家庭出身赋予她的心理反应吧。她下意识地紧赶几步,靠着陈煜走,这样安全些。
陈煜依然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过不多久,他察觉到周围总有人在看他们。开始,他还感到很得意。可是注目的人越来越多,回头一看,竟有几个带鼻涕的孩子拖拖沓沓地跟在后面跑。他品出什么味道来了……
一个青年男军人,一个青年女军人;一个潇洒倜傥,一个俊美漂亮;并肩走在这偏远县城的大街上,是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好奇、注目和猜测的。有几个中年妇女从旁边越过他们,又回头来看,还叽叽咕咕议论不停。
“哪儿来的?好像从来没见过。”
“听说龙山里边有个军事重地,不让外人进,当兵的都是大干部的孩子……”
“啧啧,这一对儿……”
“还是当兵好,看人家,多恣儿!……”
琴琴红着脸,低着头,已经不知所措了。她后悔来这一趟。班里同志们都吭吭地干活呢,自己却在逛马路,叫人看着好像……
“陈煜,别逛了,快回去吧。”
“哎。”陈煜的兴致也烟消云散了。那几个女人的议论,使他觉着不但是受了误解,而且受了侮辱。
“多恣儿?唉……”他甚至生出一个怪念头:应该从这些闹闹哄哄在大喇叭里头喊叫和贴大字报的人里,抓一批到龙山去打坑道!
两个人掉头向南,也没有心思吃饭了,买了几个面包带上,老早就到长途车站等车去了。
好长时间,谁也没说话。
下午四点,陈煜和琴琴在龙山北面的停车点下了车。
从这里到山南面的一号坑道,还有七八里山路。新修的盘山公路上,时有施工运料的解放牌往返。
陈煜和琴琴对望了一下,谁也没有搭车的意思。好不容易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不如一块儿走走,轻松一下。
“唉……这一天的计划全泡汤了!”陈煜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
“都怪你!偏要到大街上闲逛游……”琴琴睨了陈煜一眼。
“怪我?”陈煜哈哈一笑,“我还抱屈呢!都怪你长得太漂亮了……”
琴琴的脸“刷”地红了。
陈煜心里也突然有点不自在起来。
这本是一句说惯了的玩笑话。在师宣传队里,他常跟琴琴开这样的玩笑。琴琴也总是嘻嘻哈哈地说:“你少奉承人!”
那时彼此间是无拘无束的。巡回演出的行军路上,琴琴常掉队,陈煜便成了义务收容队员,理所当然地把她的背包加在自己的背上。琴琴也不推让,更没什么感激话,说声“谢谢”也跟开玩笑似的。而且他们并不急于追赶队伍,走在后面海阔天空地聊着,反倒觉得路越走越轻松了……
人终归是要成熟的,成熟的同时也就告别了单纯……陈煜这样想。
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同时出现在面前。陈煜说:“走小路吧。”
琴琴点了点头。她也正想这样说呢。
两人沿林阴遮蔽的山径缓缓前行。几场暴雨过后,山中的空气特别清新。绽蕾的野花送来淡淡的幽香,连草丛中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
翻过一座山坡,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