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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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已令人期待太久。
这是万众翘盼的南北和谈,是两个政府跨越分歧与隔阂,终得见统一大业露出曙光。
“大总统已定下了北上和谈之期,他病况不稳,为免节外生枝,和谈达成之前,行踪对外界严格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要对子谦和四莲提起,过两日我会以裁军巡检的名义外出,随大总统秘密前往北平。”霍仲亨深深望住念卿,淡定神色也难掩感喟,“医生已下了诊断,大总统深知自己病入膏盲,此次北上已抱定鞠躬尽瘁的决心……这时刻于他于我,于万千国人都太重要,容不得任何人节外生枝!”
念卿动容,良久垂下目光,轻轻叹道,“我懂了。”
“子谦如此执拗,错也在我……”霍仲亨黯然转过身去,不让念卿看见他脸上的伤感,“我这个父亲做得尤其失败。”
念卿心中酸楚,走近前去,默默从背后环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子谦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霍仲亨落寞一笑,“随他吧。”
话虽如此,子谦在牢里生病的消息仍令霍仲亨放心不下,嘱咐念卿次日亲自去看一看。
那是一座专门关押秘密囚犯的监狱,远在城郊,由旧礼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浓荫,屋子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路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念卿心头一窒。
警卫将最里边的牢门打开,有几级石阶向下,通往一间昏暗的屋子。
墙上小小窗孔被芭蕉叶半掩住,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
子谦就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里,凌乱头发披散,遮了脸颊。
似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朦胧半睁。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
恍惚里,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
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
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
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
“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么?”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
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家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
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惧怕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
“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却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
“好,好!”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
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自嘲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人生,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想得透彻这答案。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
四〇记·(上)
炎热午后;阳光白炽;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
警卫“护送”着消瘦苍白的霍子谦走出门来,将他交给等候在外的四名侍从。子谦仰头看了看天空,被强烈阳光晃得微眯了眼,一眼部发跟随侍从上车。
车子一路飞驰,却偏离了入城的方向,绕道驶向西郊。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子谦在后座沉声发问。
“送少帅回府。”侍从答得谦恭,“途中需要绕一段路,望少帅海涵。”
子谦没有回答,只冷冷审视着窗外不断掠后的景致,终于在越来越接近那废气矿场时,豁然解开了心头疑窦——他们绕道带他经过的地方,正是一处废矿改建的刑场。
车子放缓速度,慢慢驶过几排铁丝拦网,远处空旷荒凉的矿场曝晒在灼烈日光下,一株虬曲枯树地下站着一排人影,更远处是持枪肃立的士兵。
枪声骤响。
子谦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睁。
树下那一排戴着镣铐的人影随枪声直直倒下。
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场,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枪瞄准。
车子缓缓从刑场外驶过,仿佛故意载着子谦绕场观看枪决,直至最后一轮枪声响过,才掉头重新驶向回城方向。
冰冷的枪声久久回响,血淋淋的刑场上,二十余具尸体横陈。
侍从官从后视镜里小心打量后座上少帅的神情,见他脸上惨无血色,嘴唇紧抿,多日未刮的下巴长出胡茬,脸颊眼眶都因消瘦而凹陷,浓眉下一双眼睛幽沉沉毫无波澜。车子已经驶出刑场老远,他还僵硬着脖颈,直盯盯望着窗外,一路上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车子抵达茗谷,早早候在门口的四莲遥遥望见他下车的身影,已奔上来迎接。
站在台阶上的念卿牵着霖霖,静静看着四莲扑入子谦怀中,看着子谦木然的笑容,陡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子谦,甚至也不是数日前狱中曾见的那个子谦——在他的身上又什么东西仿佛已不见了。
眼前的子谦,笑容木然,神态木然,仿佛对身旁的一切都木不关心。
念卿心里揪紧,牵着霖霖的手不由自主握紧。
霖霖被她捏痛了小手,不高兴地挣脱了奔向子谦。
子谦低头看霖霖,笑容里总算有了一些暖意,再抬头看见伫立阶前的念卿,那暖意便被霜色覆盖。
念卿的微笑也因为他冰冷眼神而凝结。
她将他在狱中所说的话悉数转达了仲亨,原本不指望仲亨能谅解子谦的想法,只希望对父子能少一些误解……却没想到,仲亨在两日前签署了枪决光明社一干案犯的命令,同时下令释放霍子谦。
子谦出狱之日,便是那二十余案犯执行枪决之时。
霍仲亨命令侍从官前去接子谦出狱,途中取道刑场,要让子谦亲眼目睹那行刑场面,让他看着那些人毙命眼前。
他说,“要讲信念,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信念。”
此时此刻,子谦冷冷目光却迫得念卿心里透寒。
看着两人四目相对,陷入僵然局面,四莲忙上前挽了子谦的手,关切问他累不累。子谦不答,从她臂间抽回手,漠然走上楼梯。
从踏进家门,他就没有一句关切问候。
念卿扶了她的肩,低声叹道,“他是这样的性子,让他先歇一歇。”
四莲默然点头,原本丰润的脸颊已清减下去,这些日子憔悴不少。
“我去给子谦煮点粥。”她勉强笑一笑,执意要亲自下厨。
念卿无奈,只得遣开女仆,陪着她去厨房。
四莲平日活泼爱笑,此时只低头做事,神思有些恍惚,听着念卿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蓦地睫毛一颤,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下来。
“小莲……”念卿黯然无言,只将她轻轻揽在怀中。看着她伤心抽泣,却不知可以说些什么来劝慰,只能拍她肩背,柔声劝道,“给他些时间吧,过些年他会慢慢懂事起来。”
四莲摇头不说话,倔强地用手背擦去泪水,可那泪水越擦越多,总也不停。
念卿怔怔看她,心里模模糊糊想起子谦的母亲——仲亨的原配妻子,那个只在遗像中见过的女子,那张端肃清秀的容颜,不经意间竟与眼前的四莲重合。
外面有车子驶近,有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是霍仲亨回来了。
念卿忙拿手绢拭去四莲眼角泪痕,笑着哄她,“快别怄气了,若被你父帅知道他欺负你,只怕又要打得他死去活来。”
四莲将泪水抹去,咬唇自嘲一笑,“夫人,我是不是特别傻?”
念卿怔住,还未想好如何回答,她却似小女孩般抽了抽鼻子,径自转过话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就这么傻下去也好。”
她分明笑得甜美,那笑容里却有说不出的勉强。
念卿心下涩然,却也只得回之一笑。
四莲扬起唇角,又露出她俏皮的小虎牙,仿佛方才的苦涩全都烟消云散,一转身迎出客厅,甜声唤道,“父帅,子谦回来了!”
霍仲亨嗯一声,也没什么回应,似乎随口问了她几句。
听着他们在客厅里闲话如常,严父孝媳。一派家宅和睦……念卿心下却是越发茫然,眼前一时掠过子谦冰冷眼神,一时掠过四莲苦涩与甜美交织的笑容。
身后灶子上的粥刚刚煮开,谷米香气溢出,咕嘟嘟翻着泡。
金色余晖铺洒窗前绿茵,夕阳下宁静的茗谷又将迎来一个夜晚,如同往昔,如同将来,不知往后的几十年是否都能在如此美好黄昏里渡过。
念卿定定站着,耳听着外面传来仲亨和霖霖的笑声,间或有四莲的软语,心中却只飘忽忽想着……明日仲亨就要启程北上了,他说一旦和谈成功,南北一统,毕生心愿达成,便是他携妻儿归隐林泉的时候。
这茗谷,便是他与她避居室外的桃源。
“夫人,夫人,粥都溢出来了!”
女仆奔进来咋呼呼的声音惊回念卿神思,这才发觉粥已煮得漫出来了,一股焦糊味到弥漫。念卿下意识伸手去帮忙,却不慎被烫到了手。
霍仲亨也被惊动,闻声赶过来,一眼见她手被烫伤,立时沉下脸,责怪她不该亲自入厨。
她也不分辨,任由他数落。
仆人取了药膏来,他不要人插手,亲自给她敷上伤处。
见此情状,四莲顿时识趣,领着霖霖和仆人悄然回避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沾了药膏在她手背上涂抹,念卿不语不动,静静看了他良久。
“好了,当心不要沾到水。”他如释重负对她一笑。
她却张臂环住他颈项,将脸深深伏在他胸前。
“这又怎么了?”霍仲亨诧异看她。
“等你从北平回来,答应过我的话,会不会忘记?”她 望着他,目光幽幽,像是个唯恐被遗弃的孩子。
霍仲亨笑了,“答应你的事,我几时忘过。”
念卿软软倚在他怀中,低声道,“你知道么。看着子谦和小莲这个样子,我总是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