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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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奇怪?”桂珍随口问道。
“那人好像也是学生,挺英俊的样子,跟我同学坐一个包厢,起初还客客气气帮我们提了行李,后来惠珍多话,偏偏提起报纸上的督军夫人,她还不知道我们是姐妹。”念乔皱着眉头,“我倒没说什么,那人翻脸却比翻书还快,狠狠瞪着惠珍,像是谁欠了他钱,把我吓一跳!”
桂珍哈哈笑起来,“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进学生么,再不然就真是跟督军有仇的,他们带兵打仗的人谁身上没点血债,不奇怪,不奇怪!”念乔支颐想了想,“我瞧着不像,总之那人古怪得很。”二人又议论一番,闲闲扯了些家常话,念乔记挂着同程以哲的约会,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念卿醒来仍觉昏昏沉沉,早上在码头着了凉,一整天都在头痛。
门外走廊上有军靴声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回来了,即使只听得他脚步声也觉得一阵甜蜜。念卿懒懒地拥了被子,眯着眼睛看门口。
门是被踢开的,霍仲亨双手举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大步走到床边,将那东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声惊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家伙迎面扑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开,一头便往暖暖的被子里钻去。“是小狗?”念卿惊喜地拎起小家伙一看,这圆头圆脑的“小狗”,漆黑毛皮乌光水亮,长尾巴神气地甩在身后,眼角有漂亮的浅色纵纹,分明,分明就是一只幼小的黑豹!
念卿瞠目,险些失手将它掉在床下。
霍仲亨纵声大笑,满意地欣赏她惊骇神情,“我说过给你一只更好的。”
温顺的小花猫,变成这活生生会吃人的黑豹,这便是他眼里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看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气扬的男人,呆了一刻,终于笑不可抑。
“你要把它当猫咪养么?”念卿几乎笑出眼泪。
霍仲亨却没有耐性管她笑什么,“快起来,懒女人,还有好东西给你!”
念卿不情愿地被他拽起来,草草梳洗收拾了,便随他急匆匆出门。车子朝海边开得飞快,一路上霍仲亨都卖着关子,念卿也由着他折腾。早上还是雾雨绵绵的天色,到傍晚总算有了几分晴意,淡淡阳光穿透云层,细缕一样洒在粼粼海面。海风的潮意带着雨后清新,吹散了天际阴云……念卿望着车窗外起伏的海面,手指扣在仲亨温暖掌心,心境亦如这海天辽阔,纤尘不染。
车子盘山而上,在空旷的山顶停下。
霍仲亨携她下车,海天相接的浩淼景致骤然扑入眼帘,一轮夕阳正渐渐沉入地平线下,落日熔金,余晖似火,将碧蓝海水也染成了耀眼金色。造化之辉煌,令念卿陶然忘己,沉沦在无边美景里,久久不能言语。
身后有力的手臂将她轻轻环住,霍仲亨低头啄吻在她耳畔,“喜欢这吗?”
念卿闭上眼睛,怡然微笑,“喜欢。”
“这里不算很远,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认得我们。但我会为你建一座海边的屋子,俯瞰大海,仰望天空;春天你可以种花,可以养你的小狗小猫,说你想说的话,做你想做的事……你说过的心愿,只有一点我办不到,不能让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不能再去别处!”
夕阳余晖照在他脸上,映出夺人光采,令她错觉这一刻世上所有光辉都落入他眼底。
同样的金色天空下,同样的夕阳如醉——
城中,督军府前,清瘦的黑衣少年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到守卫森严的岗哨跟前。警卫毫不客气将他挡住,他扬眉一笑,眼里似洒进金色光芒,英俊眉目因这一笑而带上男子少有的细致鲜朗。少年开了口,语声却傲慢,“我是霍子谦。”
海上,轮船迎风破浪,驶向温暖的南方。船头栏杆后,修颀身形的男子悠然远眺,侧颜被夕阳镀上淡淡光晕。甲板上散步的仕女不时驻足回首,假意张望他身后海鸥。在他身后,淼淼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行海鸟结队归来,正投向斑斓云霞深处……
衣香鬓影系列之 千秋素光同
【卷一】流水今日 明月前身
第一记:白茶花·鸽血石
“祁七小姐,你是说祁蕙殊?”
“还能有谁,方才进门时,我当真瞧见是她。”
坐在他侧旁的男子斜叼一支雪茄,摇头笑道,“怕是你看岔眼,这话要让世则兄听去可了不得……”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楼梯传来轻快脚步声,果真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两个不仗义的,倒藏在这里逍遥。” 颜世则转下楼梯,满面春风,径自往长沙发一端坐下。深青丝绒沙发被水晶吊灯照得碧恻恻的,袁家两个纨绔子各倚一端,一个长辫斜垂的印度少女身披鹅黄纱丽,屈身在袁五公子跟前,捻了细长洋火替他点烟。
见颜世则满脸笑容,所幸没有听见刚才那番话,袁五公子暗自松口气,对胞弟使个眼色,叫他莫再乱嚼舌头。
颜祁两家联姻是迟早的事,祁七小姐与颜世则自幼相识,外间早将她视作颜家少奶。以祁家那样的书香门第,若说祁七小姐出现在这风月销金之地,那真是大大的尴尬。
颜世则玩得兴致正浓,往沙发仰身一坐,抚掌兴叹,“好个云顶皇宫,极乐销金窟当真名不虚传,如此豪奢手笔,说出去谁信!”
这名为“云顶皇宫”的神秘赌场开张不到半月,已轰动全城,令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若单是华奢,也算不得出奇。
此间却是妙处有三。
其一,只接熟客,若无人引荐,纵有金山银山捧着,也不得其门而入;
其二,进门处有专设的暗室,为每人备有一枚西洋面具。入内之后,人人皆戴着面具行事,谁也不识彼此真面目。纵是名士淑媛,也尽可纵情狎玩;
其三,这赌场管事是个女子,人称贝夫人,传闻是位印度王公的情妇,所雇僮仆使女俱是一色的印度人。天竺女子艳色闻名,入夜明灯高照,檀香缥缈,令宾客寻芳忘返。
“单看贝夫人这手笔,怕也是富可敌国了!”
“外间不是有印度王公情妇之说吗。”
“那是讹传罢了,我倒闻听这贝夫人只是个幌子,幕后另有其人。”
“说起贝夫人,我倒遇着一桩奇事。”颜世则一敲额头,想起前日在自家珠宝行的蹊跷事来——颜家珠宝行里颇多奇珍,早年颜家老爷子在北平开设典当行,从破落旗人手里搜罗了许多好物什,其中不乏紫禁城里出来的东西,有一枚鸽血红宝石更成了颜家珠宝行的镇店之宝。
前日里,有客登门,自称主家姓贝,指名要这样一颗红宝石,开出的价码令人无法回绝。
奇就奇在,颜家收得那枚红宝石并未对外张扬,不知那人是从何知晓。
袁家兄弟闻听这话连连称奇,顿生好事之心,“贝这姓氏也算少见,照这手笔看来,十有八九便是这位贝夫人了!看来你与她颇有缘分,指不定另有渊源。”
颜世则摇头笑,家中亲眷都已问了个遍,谁也不认得贝氏。
“不如递张名帖进去,贝夫人或许肯赏面。”袁五倾身靠近他道,“倘若真是你家旧识,岂非得遇贵人。世则兄且想想,贝夫人身后是怎样的靠山,她若肯提携一二,你在令尊跟前岂不扬眉吐气?”
颜世则心中不大乐意,然而袁五的话不无道理。他脾气甚好,耳根子向来软,经不住袁家兄弟如簧之舌,到底被劝动了心思,顶着头皮叫使女送了名帖上去。
却不到一刻钟时间,使女便来回覆。
“请颜少爷随我到小阁楼去。”印度使女说一口婉转汉话,蜜色肌肤光润,妙目流盼,朝颜世则妩媚而笑。
赌场共有三层,越往上越是豪奢,最顶上的小阁楼却是贝夫人接待贵宾之地,向来不许旁人踏足,只有身份极特殊的人方可入内。
颜世则随使女走上楼梯,心中有些发虚,未想到贝夫人真会见他,且是这般礼遇。
寻常赌场多与黑帮相涉,云顶皇宫更不知是何来头。
颜氏向来是清白人家,虽不乏场面见识,却从未遇见过这等神秘人物。
使女走在前头,软声笑道,“今晚有贵客来,夫人在小阁楼陪着客人玩牌,有劳颜公子移步。”颜世则点了点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思忖间,一抬头已来到三楼,眼前为之一炫。
天方奇香扑面,古雅陈设无不金碧生辉。各桌赌局斗牌正酣。纱丽飘飘的印度美人摇动脚腕金铃,灵蛇似的腰肢款摆,或托琉璃盘,或托水晶杯,穿梭在灯影绰约间。其中男男女女,华服锦饰各异,无一例外戴着斑斓面具在脸上。西洋面具与京戏脸谱不同,除了金漆细绘,更以羽毛珠片装饰得繁复诡艳。有的似狐狸脸,有点似怪兽头;有的咧嘴大笑,有的血泪挂腮……无不惟妙惟肖,在烟雾缭绕中看来,别具鬼魅之美,疑似踏入了魑魅之地。
初见这景象只觉新奇怪趣,然而此刻颜世则心中忐忑,再看人人面具掩覆,不辨真假美丑,顿生莫名惧意,一时转头不敢多看。
紧随使女来到旋梯底下,使女回头做了个悄声的手势,放轻步子领他上了阁楼。
厚重的桃木雕花门打开,眼前恍似天方宝窟洞开。
耀眼光亮从穹顶吊灯洒下,长绒羊毛绣毯落足无声,壁上挂着波斯宫廷细密画,当中架的是手绘屏风,雕镂起伏的宫廷躺椅设在屏风前,两侧侍立着四名印度美人,各呈艳态。
长窗下,一丛白茶花开得丰湛凛冽。
使女请颜世则在外间稍坐,径自入内通传。
只见里头绰绰光晕,透出人影翩跹,间或有低微笑语。
颜世则觉得手心有汗,便走到窗下透气。那白茶花团团怒绽,香气幽馥,形似名品雪狮子,别具一分幽致。颜世则是爱花之人,细看那花倒像西洋名种与雪狮子的嫁接。
忽记起蕙殊也爱白茶,家中种有几株极美的法国白茶花。她说洋人给每种花都定下一句花语,白茶花的花语便是,“你怎可轻视我的爱情”。
使女这一进去,便不再出来,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只听里边时有人语低笑,讲的不知是哪国话,听来不像英文。颜世则静等了半晌,看表已过去半个钟点,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也不知贝夫人是存心怠慢,还是另有用意。
他这里进退两难,实在按捺不住,便趋身从屏风间隙里窥望。
里边灯光暗了许多,壁灯透着暧昧暖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纱罩,让橙黄灯光透着暗紫。牌桌边坐了两个金发洋人,各戴一只纯白面具,旁边穿福缎长衫的高瘦中国人正襟危坐,戴的却是张笑脸面具。
上一轮牌局似乎刚结束,一幅纸牌散扔在桌上,并不见筹码。
发牌人是个穿绿丝绸礼服,戴蝴蝶面具的窈窕女郎,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鬓插一朵白山茶绢花。戴齐肘蕾丝手套的双手,洗起牌来灵活翻飞,飞快已将纸牌砌好,一张张发到四人面前。
现在玩老式惠斯特牌的人已不多,里面四人却似饶有兴致。
背对颜世则这边却有两个人,隐约是一男一女,女子身影曼妙,斜倚着主座上的男子。
巴洛克椅子雕花繁复,椅背镂刻着张开的羽翼。
颜世则屏息趋近,从屏风间隙望见那人斜靠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