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半亩-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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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灿灿的日光刺眼,照得万物光明。
我撑伞疾行,穿过树木稀少的马路,去对面的医院。在路旁,在没有任何荫蔽的阳光里,有人泪流满面,抢地痛哭。是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身边,一席土色的棉被上仰面静卧着面色灰白的女人。他是要救那女人。任谁也看得出,发生了些什么。在这家医院附近,这样的事情几乎时刻在发生。所以,似乎已经没有人为之惊异,路人神色镇定地走过,没有人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人回头。于是,在那一片光明之下,那一片苍白掉的光明下,白花花的,只有远远的我看见,平静的世界上这一角落的无助和凄荒。哭声,时而被城市车流的喧哗掩盖,只有男子,扭曲了的脸,和女人僵直如尸的身子,无比清晰。
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我们究竟拥有多少。
我匆忙穿过马路,和许多的人一样,脸色茫然。
检查血常规,排在我前面的,是背影单薄的女孩。细弱的肢体,像夏末池塘里,残败的疏疏荷茎。她轻轻伸出左臂,无血色的一段雪白绽露,护士把针头插进去,拍打了一阵,竟没有出血。于是,换右臂。不知道,她患的什么病,头发已经精光,用花色的纱巾包在头上,勉强遮住。我看见她的锁骨高起,枯瘦得已经不起一阵秋雨。这一针,依旧没有出血。隐隐听她说:“向下边扎也行……”她请护士扎她的手腕。不过20岁的模样,却是干涸。在她身后站着的,大概是她的母亲,看不清表情,只听到喃喃的一句:“真受罪。”罪,无可奈何的罪,无穷止的徒刑一般?我不忍再看她。抬头时,已经轮到我。我同样伸了手臂。这一次,我是看着针头扎进我的血管,又一丝丝望那鲜红的血流出。我从没有这样的勇气。起身后,转头见她坐在不远的椅子上,弓着背,母亲的手扶在肩头。
病,总是难免狼狈的。病人,多数是这样的神情。在不确定的忐忑中,渐归平静,接受安排。想自己的心事,熬自己的煎熬。若有钱,有药吃,已是幸运,只有快感谢上天眷顾,没有草草就放弃了你,让你至少还有了某种憧憧如影的希望和可能。希望和可能,是病人的良药。病人总爱问医生,我还能好吗?这病要紧吗?那一刻,他所期望的,不过是医生能坚定地说,能好,你要有信心。
在医院逗留的几小时中,我不觉自己是病人。因身边到处是比我更病的人。只是看便能看出。才惊叹,这么多人在挣扎。恍然间,竟生出莫名的安慰,我原不是孤独的,病,似乎是常态,是世人总须经受的历练?有人说,人的面容,本便如一个“苦”字。佛家讲,生便是悲苦。对镜时,我却常笑,为了看上去美些。我的确是臭美的孩子。小鹿说,她最近的照片照出不是愤怒便是面无表情。而她,不过是缺乏安全感,活在精神世界的小姑娘。我总说,我老了,心老了。小鹿也在老去,我们明白越多,就越糊涂。不是吗?我大概是虚伪的,才会在照片里刻意甜美。或许,是为了让记忆中的自己,产生幸福的错觉。我一直这么做着,而毫不自知。于是,我容易沉溺于回忆,容易被自己的谎言欺骗。而悲苦,不是很明显吗?是从哪一天起,人终于懂得了生命?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千年之前,你就对我唱着,我没有明了,因我未曾真切地活着。这千年后的日月,我便仔细地度过,一寸一毫地默数细品,不敢怠慢。而人,终非金石,这一路跋涉奔波,我力不从心,拖着并不康健的身子。生,终究是如何?活,终究是如何?我依旧没有明了,只是继续你的歌声:“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没有很多的时间。逆旅之上,谁也没有回程的幸运。而风雨总是无常。
白灿灿的日光,一直是这样,每年的夏天,我们像茉莉一样发出幼芽,开一片馨香。在自己生活的范围中,我们悲戚自己的悲戚,烦忧自己的烦忧。就不知道,世间原有多少的悲苦与无常。看似的平静安宁,其实,隐匿多少不幸。看自己的脸,就明白佛的悲悯。而我,终是凡夫俗子。只是见到一己悲苦而已。
这一个光明世界。来去皆是匆忙。我在病里沉沦成长。
没有人是不同的。
我们殊途同归。
我又一次匆忙地过马路,脸色茫然。路旁的男子已经不见。医院门口,包花色头巾的女孩子斜立在树影里,等候着什么。
突然,却想微笑。微笑着,受我们各自的罪。
是虚伪吗……
正文 2005年7月26日:谁等待(1)
* 8:43:58 本章字数:888
2005年7月26日
谁 等待
读到布兰迪亚娜的一首诗:
疾病比我
离我自己更近
恰似腐烂
比核
离果实更近
正如核只需等待
夏季过去
才能从果实中脱落
我只需等待
生命流逝……
病中的时光,简单而慵散地过。许多的等待,已堆砌成坚硬无形的一面墙,洁白的墙。
我想着,我安静的回忆,想着,一个个模糊了又空白掉的人形。在遥远的,终于陌生的院落里,我看见祖父,坐在明净的玻璃窗背后,望树缝间蓝到虚伪的天。
我看见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忙忙碌碌地,洗衣做饭。她的手,她的身子,那么瘦弱。祖母很憔悴,偶尔,独自掉眼泪,不让我们知道。她依着老屋弯曲的门框,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她低声说着:“他就这么整天看他那两棵树。”
两棵柿子树,健硕地长在院子中央。父亲说,那是在他还小时就栽下了的。
那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而祖母,本是定了亲的姑娘。
祖母,十几岁的祖母,会也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吗?或还会梳着乌黑的辫子。她会是茉莉花一样的姑娘,会是羞涩而勇敢的爱人。是么,遥远的那一年,那终于陌生的往事。他们相爱,用尽有些唐突潦草的一生。
而平实的幸福,却是真实。
让我望你的老去,再望你的消逝。
祖父走的那天,是秋季。柿子树结满鲜亮的桔色果实。天,蓝成虚伪。祖母瘫坐在树下,许多人搀扶着她,她却无法站起。她瘦弱的身子,那么重那么重了,无处可藏。
她反复说着:“只要他活着,我伺候他也好……”
吃饭时,祖母拿起筷子,就掉下泪来。
祖父,总是望着,他的树,和树间斑驳的蓝。他只可以这么坐着了,康健的日子一去不回。他难得地这么拥有安宁,或许就在前夜,他又咳嗽得整夜无法合眼。祖父的病,家里人都清楚,只是瞒着他一个人。就以为,他是不知道的。
正文 2005年7月26日:谁等待(2)
* 8:43:58 本章字数:775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好起来。而祖母,是劳累如此了。她照顾着祖父的一切,靠她那瘦弱的手,瘦弱的身子。我常常觉得不忍心。祖母,却依旧忙碌着。
安静地为祖父梳头,擦洗,做他爱吃的菜,坐在大木盆前搓洗着衣服。
祖父在等待么?祖母在等待么?一种转机,或者,一个终结?
日子不紧不慢地度去。
夏天,某个午后,祖父在门前的槐树下独自坐着。玩耍的我,听见祖父和路过的问路人说话。“怎么,老爷子身体不好?什么病啊?”“我得的是癌,好不了了。”
原来,他全都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谁。
祖母,穿着月白的棉衬衫,她好像风的缝隙中吹来的一缕青烟。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好像许多年以前。
我看见,另外的祖母,祖父。
祖母的腿被一辆摩托车撞坏,她不可以走路。康健的祖父悉心地打来热水,每一天为她按摩双脚。祖父蹲在那儿,高大的身躯,弯成精美的弧。年幼的我,早已忘记其他,只是记得那一段弧,和弧形中的祖父。
在祖母过世后,我才知道,他们是私奔出家结婚的。
好像小说中的情节。祖母十几年离家,没有一点消息,几个姐姐都以为她死了。
“他还没有吃呢。”她喃喃着。
尽头的等待,是终于的安宁,也是终于的空白和虚无。只落下回忆,碎成粉末的片刻和片刻连绵成的生命。爱,爱人,甜美又乏味,平常却隽永。几十年,日子不紧不慢地过。
病着的祖父,望他的树,他的蓝。
他不会知道,这一天的我,一样在病中,却想起他来,还有他的爱情。
是否在动荡的年代,人们更容易,坚定而质朴地相爱?
等待着生命流逝,而我依然在这里。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
正文 2005年8月11日:七夕(1)
* 8:43:58 本章字数:1172
2005年8月11日
七夕
一声喟叹之后,谁知,又是多少的此去经年。
美丽的节日,七夕,在神话的光辉里,照耀星光迷人。而今天,我在一个净白如瓷的早晨醒来,望见的,是窗口的浓雾一片。一片浓白的世界,模糊了轮廓的楼宇,虚无了姿态的树木,像烟的扩散和弥漫,像晕湿的一幅水彩。
有雾的日子,让人感觉生命的不真。似乎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幻化的,一切的一切,你无法抓牢,它们和你的眼睛开玩笑,全部可以一个瞬息就莫名走失,在那些你还未及了解的时刻。
即使如此,我仍怀着极甜美的心境来度过这样一个美丽的节日。
我静卧着,轻闭了双眼,想象自己的身体被包裹在华丽的糖纸中,于是,有了蜜,从心房和心室的小缝隙间流出来,一丝丝卷着小浪花,随着血液,向我肢体的最末端奔腾。
我便获得了幸福,在小小的一个时刻里,我成了拥有甜蜜的孩子,或者,我本身就是甜蜜……
没有睡去,我只是用这样的方式,使自己合乎于这节日的欢乐气氛,不至于将它浪费。毕竟,如此美丽的节日是缺少的。
难免要提及爱情,一个说起来难免糊涂的词。
我不懂得爱情。我没有找到爱,也不曾遇见谁。我是匆忙地像花草一样兀自长大了。无休止地想念和回忆。我不拥有爱情,但我想象它的模样。
苏童写道:“有时候爱情是一种致命的疾病。”那一篇短文中,讲述了一对恩爱的老夫妻的故事。或许许多人都听闻过这样的传奇,相伴一生的两人,一方死去,不久一方也离奇死去。多数后者是无疾而终,表情平静而幸福。“我从此迷信爱情的年轮,假如有永恒的爱情,它一定是非常苍老的。”
我喜欢“苍老”这两个字,尤其用在爱情上。爱情,是苍老的,是相爱那天起就甘愿承受的疾病。这让我动容。
人们喜欢永恒,一切美丽的永恒。而美丽总是力不从心地老去了,变丑,锈蚀。若爱情可以苍老,那便是世间少有的美丽的永恒。因苍老而愈加美丽,愈加动人心魄的美丽。
而我,终究是不懂得爱情。
我参不透爱情的来世和今生,看不破劫数和命定。于是,我听不懂你的誓言,想不通拥有的所在。我没有找到爱,也不曾遇见谁。今天,这节日,似乎本与我不相干。
我却悄悄期盼和想望着,凝望爱人的老去,用我并不富足的光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爱情,我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