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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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了,所有的员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关系就是规章制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规章制度里面,员工只有义务,只有责任,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没有权利。他们不在乎权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无论时代怎样地变迁,他们的内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许还是亘古不变的。他们必须抱定一个东西,同时,坚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见的。看不见的东西才是存在,一个巨大的、覆盖的、操纵的、决定性的、也许还是无微不至的存在。像亲爱的危险,一不小心你的门牙就撞上它了。关于命,该怎么应对它呢?积极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就一个字,认。嗨——认了吧,认了。
但“认”是有前提的,你必须拥有一颗刚勇并坚韧的侥幸心。你必须学会用侥幸的心去面对一切,并使这颗侥幸的心融化开来,灌注到骨髓里去。咚——咚,咚——咚。它们铿锵有力。一个看不见“云”的人是不用惦记哪一块“云”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没雨也好。认了。我认了。
后来的事情就变得有些顺理成章了,在沙复明和张宗琪最为亲密的时候,他们盘坐在床上,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两个年轻的老板如沐春风。他们的谈话却从来没有涉及过员工们的工作合同。有几次沙复明的话就在嘴边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张宗琪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不会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这是盲人最大的天赋。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许多;做员工,一样可以咽下去许多。
后来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话题谁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复明、张宗琪和所有员工面前的一口井,每一个人都十分自觉地、不约而同把它绕过去了。沙复明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失望。说到底,又有哪一个老板喜欢和员工签合同呢。没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问题都在老板的嘴里。老板说“Yes”,就是“是”,老板说“No”,就是“不”。只有权力,不涉其余,这个老板做起来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个时髦的说法,“爽歪歪”。
命运却出手了。命运露出了它带刺的身影,一出现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摸了一个遍,然后,歪着嘴,挑中了都红。它的双手摁住了都红的后背,“咚”的一声,它把都红推到了井里。
都红在井里。这个井刚好可以容纳都红的身躯。她现在就在井里。沙复明甚至没有听到井里的动静。沙复明没有听到任何挣扎性的努力。事实上,被命运选中的人是挣扎不了的。沙复明已近乎窒息。比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还要透不过气来。井水把一切都隐藏起来了,它的深度决定了阴森的程度。可怜的都红。宝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够救她,他沙复明愿意把井挖掉。可是,怎么挖?怎么挖?
单相思是苦的,纠缠的,锐利的。而事实上,有时候又不是这样。在都红受伤之前,沙复明每一次思恋都红的时候往往又不苦,只有纠缠。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软,还有猝不及防的温情。这柔软和温情让沙复明舒服。谁说这不是恋爱呢?他的心像晒了太阳。在太阳的底下,暖和和,懒洋洋。有一次沙复明都把都红的名字拆解开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红”则是一种颜色,据说是太阳的色彩。如此说来,都红的名字就成了一种全面的红,彻底的红。她是太阳。远,也近。沙复明没见过太阳,但是,对太阳终究是敏锐的。在冬天,沙复明最喜爱的事情就是晒太阳,朝阳的半个身体暖和和,懒洋洋。
可太阳落山了。它掉在了井里。沙复明不知道他的太阳还有没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阴影里,身边是高楼风。高楼风把他的头发撩起来了,在健全人的眼里纷乱如麻。
如果没有“羊肉事件”,如果没有“分手”的前提,沙复明也许能够和张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红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给都红“补”一份合同,给都红“补”一份赔偿。这些也许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只要沙复明没有单恋都红,沙复明只要把都红的事情放到桌面上来,为都红争取到一份补偿,同样是可以的。
现在不行了。撇开沙复明和张宗琪的关系不说,沙复明和都红如此的暧昧,沙复明的动议只能是徇私情。他说不出口,他说了也没有用。
沙复明问自己,你为什么要爱?你为什么要单相思?你为什么要迷恋该死的“美”?你的心为什么就放不下那只“手”?爱是不道德的,在某个特定的时候。
他对不起都红。作为一个男人,他对不起她;作为一个老板,他一样对不起她。他连最后的一点帮助都无能为力。他一心要当老板,当上了。可“老板”的意义又在哪里?沙复明陷入了无边的痛苦。
——如果受伤的不是都红呢?如果受伤的人不是这样“美”呢?如果受伤的人没有一双天花乱坠的手呢?他沙复明还会这样痛苦么?这么一想沙复明就感到天灵盖上冒出了一缕游丝,他的魂差一点就出窍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复明就点烟。一支一支地点。香烟被沙复明吸进去了,又被沙复明吐出来了。可沙复明总觉得吸进去的香烟没有被他吐出来。他吐不出来。全部积郁在胸口,还有胃里。烟雾在他的体内盘旋,最终变成了一块石头,堵在了沙复明的体内。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里,结结实实。沙复明第一次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就坐了下来。得到医院去看看了。等这一阵子忙过去,沙复明说什么也要到医院去看看了。
说起医院,这又是沙复明的一个心病了。他怎么就那么害怕医院呢?可是,谁又不怕呢?医院太贵了。打个喷嚏,进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实,贵还在其次了。沙复明真正害怕的还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医院。撇开预约的检查项目不说,排着队挂号,排着队就诊,排着队付款,排着队检查,排着队再就诊,排着队再付款,最后,还得排着队取药,没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来。沙复明每次看病都会想起一个成语,盲人摸象。医院真的是一个大象,它的身体是一个迷宫。你就转吧。对沙复明来说,医院不只是大象,迷宫,还是立体几何。沙复明永远也弄不清这个几何形体里的点、线、面、角。它们错综,芜杂,不适合医疗,只适合探险。
过几天一定要去。沙复明发誓了。沙复明的嘴角翘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这个问题上,他是发誓的专家,他发过多少誓了?没有一次有用。他发誓不是因为意志坚定,相反,是因为疼。一疼,他无声的誓言就出来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个屁。对屁还能有什么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声,推开大门,出来了。他似乎知道沙复明站在这里,就站在了沙复明的身边。一言不发,却不停地扳他的响指。他的响指在沙复明的耳朵里是意味深长的,似乎表明了这样的一个信息,王大夫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沙复明也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是什么意思呢,沙复明其实也没有想好。沙复明只是想发出一些声音,可以做开头,也可以做结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复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气味。这气味表明沙复明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沙复明的确有好几天没洗澡了,说到底还是宿舍里的卫生条件太差,总共就一个热水器,十几个人一定要排着队伍才能够轮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复明疲惫得厉害,成天都觉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来之后就再也不想爬起来。他能闻得到自己身上的糟糕体味,却真的没有力气去洗一个热水澡。
“复明啊,”王大夫突然说,“还好吧?”这句话空洞了,等于什么也没说。不过,沙复明显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这么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没有叫沙复明“老板”。他叫了他的老同学一声“复明”。
“还好。”沙复明说,“还好吧。”这句话一样的空洞,是空洞的一个回声。
王大夫说完了“还好吧”就不再吭声了。他把手伸进了怀里,在那里抚摸。伤口真的是好了,痒得出奇。王大夫又不敢用指甲挠,只能用指尖轻轻地摸。沙复明也不吭声。但沙复明始终有一个直觉,王大夫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就在他的嘴里。
“复明啊,”王大夫最终还是憋足了劲,说话了,王大夫说,“听兄弟一句,你就别念叨了。别想它了,啊,没用的。”
这句话还是空的。“别念叨”什么?“别想”什么?又是“什么”没用?不过,也就是一秒钟,沙复明明白了。王大夫所指的是都红。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王大夫这样直接。是老兄老弟才会有的直接。沙复明当然知道“没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码事,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则是另外的一码事。沙复明没答腔,却静静地恼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开了。沙复明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平息下来。他不想在老同学的面前装糊涂。沙复明问:“大伙儿都知道了吧?”
“都是瞎子,”王大夫慢悠悠地说,“谁还看不见。”
“你怎么看?”沙复明问。
王大夫犹豫了一下,说:“她不爱你。”
王大夫背过脸去,补充了一句,说:“听我说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里全是她。可她的心里却没有你。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
话说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很难继续下去了。有点残忍的。王大夫尽力选择了最为稳妥的措词,还是不忍心。他的胃揪了起来,旋转了一下。事情的真相是多么的狰狞,狰狞的面貌偏偏都在兄弟的嘴里。
“还是想想怎么样帮帮她吧。”王大夫说。
“我一直在想。”
“你没有。”
“我怎么没有?”
“你只是在痛苦。”
“我不可以痛苦么?”
“你可以。不过,沉湎于痛苦其实是自私。”
“姓王的!”
王大夫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去,右脚的脚尖在地上碾。一开始非常快,慢慢地,节奏降下来了。王大夫换了一只脚,接着碾。碾到最后,王大夫终于停止了。王大夫转过了身子,就要往回走。沙复明一把抓住了,是王大夫的裤管。即使隔着一层裤子,王大夫还是感觉出来了,沙复明的胳膊在抖,他的胳膊在泪汪汪。沙复明忍着胃疼,说:
“兄弟,陪我喝杯酒去。”
王大夫蹲下身,说:“上班呢。”
沙复明放下王大夫的裤管,却站起来了,说:“陪兄弟喝杯酒去。”
王大夫最终还是被沙复明拖走了。他的前脚刚走,小孔后脚就找了一间空房子,一个人悄悄钻了进去。她一直想给小马打一个电话,没有机会。现在,机会到底来了。小马是不辞而别的。小马为什么不辞而别,别人不知道,个中的原委小孔一清二楚。都是因为自己。再怎么说,她这个做嫂子的必须打个电话。说一声再见总是应该的。
小马爱自己,这个糊涂小孔不能装。在许多时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够对小马好一点。可是,不能够。对小马,小孔其实是冷落了。她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