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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部分

春-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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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蕙整天躲在房里,琴和淑英姊妹陪伴着她。绮霞也留在旁边伺候她们。她们故意找了一些有趣味的话题来谈,想给蕙解闷。芸也想留在房里陪伴她的堂姐,或者多同堂姐在一起谈话,然而她不得不出去,跟在伯母和母亲后面应酬女客,或者做一些琐碎事情。到了早饭的时刻,蕙的母亲叫人摆了一桌菜在蕙的房里,就让琴、淑英、淑华、芸陪着蕙吃饭,除了绮霞外还差女佣杨嫂来伺候开饭。蕙起初不肯吃,后来经了众人的苦劝,才勉强动箸吃了半碗饭。到吃午饭的时候,外面客厅里有两桌男客,堂屋和左厢房里有两桌女客,琴和淑英姊妹仍旧留在房里陪蕙吃饭。这时蕙吃得更少,她只咽了几口。众人看见她这样,也不想吃什么了。外面的席上十分热闹,更显得屋里凄凉。连淑华也不常动箸、不常说话了。淑华觉得此刻比上午更寂寞,忽然说道:“如果芸表姐在这儿,那就热闹了。”
    “我不晓得以后还能够同二妹一起吃几回饭,”蕙淡淡地说,她的略带红肿的眼睛里又闪起泪光来了。
    “蕙表姐,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淑华诧异地说:“你以后不是常常回家的吗?”
    “以后的日子我简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到多久,”蕙冷冷地说,她连忙埋下头去。淑英在旁边轻轻地唤了一声“蕙表姐”,声音无力而凄惨。她突然放下筷子,发出一阵呛咳。
    她抚着胸口站起来,走到痰盂前,弯着腰吐了几口痰。天色渐渐地阴暗了。
    “二表妹,你怎样了?”琴关心地问,淑华也站起来要去给淑英捶背。连蕙也止了悲,叫杨嫂给淑英倒了一杯热茶。
    淑英止了咳嗽,接过茶杯喝了两口,端着杯子走到蕙的面前,同情地对蕙说:“蕙表姐,你不要再说那种叫人心痛的话。我有点害怕。”
    “我真恨。为什么女子应该出嫁?世界是那么大,偏偏就该我们做女子的倒楣。天公太不平了。”淑华愤恨地切齿说。
    “这并不是什么天公平不平。这应当归咎于我们这个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琴若有所感,忽然做出严肃的表情,声音清朗地说。“我看这是可以改变的。男女本来是一样的人。我们应当把希望寄托在将来。所以蕙姐,你也要宽宽心才好,到那时你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蕙含着深意地抬头看了琴一眼,眼光中带了一点惊疑,然后她放弃似地轻轻叹一口气苦笑道:“琴妹,你的话或许有道理,不过我是没有希望的了。沉进了苦海的人是难得超生的。
    横竖我定了心让这个身子随波飘去。”
    芸揭了门帘进来。她穿一身新衣服,下面系一条红裙。她在外面刚喝过两杯酒,她的浓施脂粉的脸上也添了一层红晕,两个酒窝更加分明。她突然走进,似乎给这个房间带来一线光明,一股热风。她走到蕙的面前,异常亲热地问道:“姐姐,你吃饱了?我早就想偷偷跑进来看你的。”
    众人都已经放下了碗,绮霞正俯着身子在绞脸帕。电灯开始在发光。蕙感动地对芸微微一笑,低声答应一句:“饱了。”
    淑华在旁边爽直地说:“芸表姐,你不要相信她。她哪儿吃饱?她只吃了几口饭。”
    芸惊疑地看蕙,她的颊上的红晕渐渐地淡去,那一对酒窝也消失了。她关心地问:“姐姐,真的?”蕙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把眼光渐渐地往下移,似乎不敢迎接芸的眼光。
    “姐姐,你不该这样糟蹋你的身体,”芸偎着蕙坐下,痛惜地责备道。
    蕙努力动动嘴,她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颓唐地说:“二妹,你想我怎么把饭咽得下去?我的心……”她咽住了下面的话,把头埋下去,一只手随意地翻弄着衣角。
    芸心里一阵难过,她沉默着不说什么。淑华看见这样,倒有点后悔不该冒失地说了那句话,反倒引起她们的哀愁。她害怕这沉默,也讨厌这沉默,她便劝道:“其实蕙表姐,你也不必过于悲观。我想表姐夫不见得就像别人说的那样。”
    蕙把头埋得更深。芸不掉动一下脸,好像不曾听见淑华的话似的。淑英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琴也惊讶地看淑华,她们的眼光仿佛在说:“为什么要提到他?”淑华觉得失言,不好意思,便不作声了。琴看见淑华的受窘的表情,要打破这沉闷的空气替淑华解围,便问芸道:“芸妹,外面客人还有多少?席上闹不闹?”
    “松松的坐了两桌,也没有人吃酒,都很客气,”芸惊觉似地动一下头,望着琴答道。她略略皱一下眉头,又说:“在那儿陪客,真受罪。还不如跟你们一起在这儿吃饭好。外客厅里的男客闹酒闹得很厉害。”她说到这里便站起来自语道:“我该走了,不然妈会喊人来催我去的。”她又依恋地看了看蕙,说一声:“姐姐,我去了,”便匆匆地走出房门。绮霞也跟了她出去。
    蕙抬起头如梦如痴地望着芸的背影,不觉祷祝似地自语道:“但愿二妹将来不要像我这样才好。”
    淑英听见这句话,心里一惊,她觉得这句话好像是对她说的。她的眼前现出一个暗影,她费了一些工夫才把它赶走了。但是她还不能够使自己的心境十分平静,她还要想将来的一些事情。她愈想愈觉前途困难,希望很少。她找不到出路,就痴呆似地落进了沉思里面。
    这时电灯已经大亮,外面更是灯烛辉煌,人声嘈杂。众人默然相对,显得房里十分凄凉。一层板壁竟然隔出了两个世界。淑华不能忍耐了,她要找几句话打破沉闷的空气。她随便谈一些闲话,众人都不带多大兴趣地应答着。琴谈到将来的希望,但是蕙似乎就害怕将来。后来话题转入到“过去”。一些愉快的回忆渐渐地改变了房里的空气。淑英和蕙的注意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去。她们把心事暂时封闭在心底,让回忆将她们带到较幸福的环境里去。
    她们谈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感到兴趣,外面喧哗的人声也不曾搅乱她们的注意。绮霞忽然匆匆忙忙地走进房来,对淑英说:“二小姐,三太太喊你快去,三太太在等你。”淑英答应一声连忙站起来。绮霞到床前把折好了的裙子打开提着递给淑英。淑英接过裙子系上了。她向蕙告辞。众人都站起来送她。琴也说要回去。蕙看了看琴,依恋地说:“你也要走?
    为什么一说走两个都要走?”蕙的话还未说完,芸又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她并不坐下就催促淑英道:“二表妹,喊你快去。
    在等你。”淑英匆匆地向蕙说了两句话,又向琴打一个招呼便跟着芸出去了。
    外面人声更嘈杂。似乎许多乘轿子拥挤在天井里。有人在叫:“高三太太的轿子提上来。”轿夫在答应,轿子在移动。
    一乘,两乘轿子出去了。另外的又挤上去。琴温和地对蕙一笑,想拿这笑容安慰蕙。琴说:“横竖明天下午我还要来。明天上午我有课。妈今天又没有在这儿吃饭,我怕她等我。我还是早点回去好。”她说毕便回头吩咐绮霞道:“绮霞,你去看张升来了没有,喊他把轿子提上来。”
    绮霞答应了一声“是”,却仍旧站在旁边不走,等待蕙的决定。然而蕙不再挽留了,她沉吟地说了一句“也好”,过后又央求琴道:“你明天要早点来。”绮霞听见这样的话,也不再问什么便往外走了。
    琴走时,淑英已经跟着张氏走了。外客厅里没有灯光。大厅上也还清静。贺客差不多走光了。觉新后来也回家去了。只有周氏和淑华(还有绮霞)留在周家睡觉。芸的房间让了给周氏,她临时在蕙的房里安了床铺,她和淑华同睡在那里,说是“陪伴姐姐”。
    第二天大清早众人就忙着。周氏来给蕙“开脸”,她一面用丝线仔细地绞拔蕙的脸上和颈上的汗毛,一面絮絮地对蕙讲一些到人家去做媳妇的礼节。蕙默默地任周氏给她开了脸,她感到轻微的痛,她也感到处女的害羞。她不说一句话。她横了心肠闭起眼睛任别人对她做一切的动作。这一天她的脸上总是带着愁容。下午琴和淑英、淑贞都来了。晚上她们几姊妹在一起吃饭,仍旧在蕙的房里。这好像是送别宴,在席上大家都没有笑容。连乐天派的淑华,和相信着“将来”的琴也都落了眼泪。蕙落泪不多,但是她那憔悴而凄惨的面容使人见了更心酸。
    客人去了以后,蕙的房间又落在冷静里。淑华和芸被唤到周老太太房里做事情去了。陈氏便到蕙的房里,母亲怀着依恋的心情跟她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年的女儿告别。母亲说了许多话。女儿垂了头唯唯地应着。母亲的话很坦白,在这间房里又没有第三个人来听她们讲话。母亲谆谆地嘱咐女儿到了郑家以后应该如何地行为。她又把做媳妇的礼节教给女儿。这一层周氏已经对蕙讲过了。跟她此刻所讲的也差不多。
    陈氏反复地讲着一些事情,她的声音渐渐地变成了呜咽。蕙惊讶而悲痛地微微抬起头看她,蕙的脸上满是泪痕。陈氏看见这张脸,觉得一阵难受,再也忍耐不住,迸出哭声诉苦道:“蕙儿,我实在对不起你。我让你到郑家去,我怎么放心得下。
    都是你爹心肠硬,害了你。这门亲事我原是不答应的……”陈氏再也说不下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胆怯的孩子似地低声哭起来,一面用手帕频频地揩眼睛。
    本来是由母亲来劝女儿,现在反而由女儿劝母亲了。蕙看见母亲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强用平静的调子对母亲说:“妈,你不要伤心。这都是命。我的命是这样,怪不得你。我到郑家去也可以过日子……”蕙虽然极力使语调成为平静,但是声音里仍然带着叹息。她的眼睛干了,可是泪水不住地往心里淌。
    “但愿能够这样就好了……”陈氏也止了泪,但是仍然带悲声地说。她们母女默然对坐了一会。陈氏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又说了几句安慰蕙的话,才没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这个晚上蕙整夜没有闭眼。母亲的一番话搅乱了她的心。
    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恐惧轮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愈想愈觉得伤心。她用被头蒙住嘴低声哭着,不敢让睡在她房里另一张床上的淑华和芸两人听见。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馆里就响起了人声。人们渐渐地活动起来。这一天是正日子,他们应该比前一两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来。
    她不说话,不笑,顺从地让人给她化妆,任人摆布,她完全像一个没有感觉的木偶。她的父亲周伯涛很早就起来了。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带着焦急的表情在各处走。仆人们时时来找他,向他报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这样那样的东西。派定押送花轿的仆人中有一个突然生了病,须得临时找人代替。女眷们又发觉缺少了什么东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周伯涛不能够从容地应付这些事情,他心里很烦躁。他看见枚少爷穿着宽大的长袍马褂,缓慢地走来走去,不会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气恼,便顺口骂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
    后来他实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请觉新。仆人还未动身,觉新就来了。周伯涛看见觉新,心里非常高兴,他马上迎着觉新,要觉新来调度一切。他们忙了一个上午。大家聚在左厢房里围着一张圆桌匆忙地吃了早饭,不能忍耐地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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