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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春-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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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华毫不在意地带着好奇的眼光四处看。她知道别人的眼光停在她的脸上,她并不红脸,依旧坦然地走着。她没有一点烦恼。她满意地观察这个新奇的环境。她不大关心淑贞的事情。
    他们走过一个斜坡,一阵锣鼓声隐约地送进他们的耳里来。接着他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唱的是京戏里的须生。这是从前面茶棚里留声机上放出来的。
    “刘鸿声的《辕门斩子》,”淑华得意地自语道。
    没有人注意她的话。也没有人留意茶棚里的京戏。觉民忽然指着茶棚说:“就在这儿,锦江春。”
    觉民指的那个茶棚搭在一个微微倾斜的草地上,三面空敞,另一边靠着池塘,池畔种了好几株柳树,碧绿的柳丝有的垂到了水面。茶棚里安置了许多张矮矮的桌椅,坐了不少的客人。
    觉民就向这个茶棚走去,剑云陪着淑英们跟在后面。嘈杂的人声迎面扑过来。淑贞忽然变了脸色站住了。她低声说:“我要回去。”
    “你回去,你找得到路?”淑华笑问道。
    淑贞沮丧地埋下头不回答,无可奈何地慢步走着。
    “四表妹,我原先跟你说好的。有我在这儿,你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琴看了淑贞一眼,鼓舞地牵起淑贞的手来。淑贞也就柔顺地放快了脚步。
    离茶棚不远了,觉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后面唤:“觉民,觉民。”他连忙回过头去看。
    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一张黑黄色的长面孔,上面却嵌着一对光芒四射的眼睛。
    “存仁,你才来?”觉民含笑地点了一个头,亲切地说。他就站住,等那个人走到他的身边来。
    那个人应了一声,看见琴在旁边,便带笑地招呼道:“密斯张也来了?好久不看见了,好罢。”过后他又惊讶地看了看淑英三姊妹,但也不问什么,就开始低声跟觉民讲话。
    琴客气地招呼了那个青年。淑英们看见有人来,就连忙避开,跟觉民离得远远的。连淑贞也离开了琴转到淑英、淑华两个人身边去了。琴注意到这个情形便走到淑英身边低声说:“这就是黄存仁。去年二表哥逃婚的时候就住在他家里。
    全亏得他帮忙。”
    “哦,”淑英漫然应道,但是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黄存仁一眼。这是很平常的相貌。这个名字她也听见觉民说过。她只知道黄存仁是他两个堂哥哥的同学,而且是跟她的堂哥哥在一起办《利群周报》的。昨天她刚刚读了新出版的一期《利群周报》,报上的文字使她十分感动,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给她唤起了一些渴望。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道理,但是她在那些文章上却得到了绝大的支持。琴提起觉民逃婚的事情,这是她亲眼看见的,这又是一个不可消灭的明显的证据,给她证实那个眼界和那些渴望并不是虚伪的东西,连像她这样的人也可以达到的。她的心里充满了奇特的感觉,都是她以前不曾感觉到的。她也许是被希望鼓舞着,也许是被焦虑折磨着。她自己也不能明确地知道。她很激动,不觉微微地红了脸,动作也显得更不自然了。
    琴没有注意到这个。淑华听见琴说这是黄存仁,就只顾好奇地注意去看他,不觉得有一点拘束。只有剑云默默地在旁边观察淑英的一举一动。她的脸部表情的变化他都看见;不过他不能够了解她红脸的原因,或者可以说是他自以为了解了,而其实是误解。他的脸色很阴沉。他的心里有两种感情在斗争,也许不止两种;妒嫉、懊恼、关切、怜惜,这几种感情他都有。他压抑着它们,不使它们爆发出来,他只是暗地里咀嚼它们。他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但是目前他却没有时间了,因为他们已经到了茶棚前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许多个陌生的人头和许多对贪婪的眼睛。他厌烦地嘘了一口气,这使得那个略略现出受窘样子的淑英也惊讶地侧过头来看他。他觉察到淑英的眼光,心里很激动。但是他仍旧装出不注意的样子,抬起眼睛去看前面,找寻适当的座位。
    “陈先生,你时常到这儿来罢,”淑英温和地低声问道。
    “哦,”他料不到她有这句问话,不觉张惶地吐出这个字。
    他连忙客气地答道:“我也不大来。”
    池畔一株柳树下面一张桌子刚刚空出来,几把竹椅子凌乱地摆在四周,一个堂倌用抹布在揩桌面。剑云眼快看见了那张桌子,心想:那儿是再好没有的了。他便指着那里低声对淑英说:“二小姐,你看那张桌子好不好?我们快点去占祝”淑英还不曾答话,淑华便抢着说:“很好,我们快去。”
    剑云急急地穿过茶桌中间,带跑带走地到了那张桌子前面。
    觉民和黄存仁走进茶棚就看见了他们的朋友张惠如和另外三个社员坐在池畔左角的茶座上。三张桌子拼起来,四周放了几把藤椅。张惠如笑容满面地坐在那里,一面吃花生米,一面高声讲话。他看见觉民和黄存仁一路进来,便走过来迎接他们。
    “琴妹,你怎么样?先到哪边坐?”觉民忽然向琴问道。
    淑贞又走回到琴的身边,暗地里把琴的一只手紧紧捏祝她的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抖动。
    琴俯下头看了淑贞一眼,便含笑地回答道:“我先陪四表妹她们坐坐。横竖隔得很近。”
    觉民也不说什么,就向着张惠如那面走去了。
    淑贞不住地拉琴的手,声音打颤地说:“琴姐,我们走那边绕过去,走那边绕过去。”
    “四妹,你总是像耗子那样怕见人!早晓得,还是不带你出来好,”淑华不耐烦地奚落道。但是声音也并不高,茶棚里的京戏把它掩盖住了,不会被里面的人听见。
    琴又瞥了淑贞一眼,她明白淑贞的心思,便依着淑贞的话从旁边绕到前面去。这样她们就避开了那许多贪婪的眼睛。
    剑云坐在竹椅上等她们。他看见她们走来,便站起含笑地向她们招手。她们走到茶桌前面,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壶、茶杯和盛着瓜子、花生的碟子,她们刚坐下,堂倌从里面绞了热脸帕来,她们接过随便揩了揩手。
    “堂倌样子真讨厌,为什么这样贼眉贼眼地看人?”淑华等堂倌进去以后低声笑骂道。
    “你不晓得,女客到这儿吃茶的本来很少,像你们这样的小姐恐怕就没有到这儿来过,所以连堂倌也觉得希奇,”琴接口解释道。
    淑华刚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听见琴的话,毫不在乎地答道:“那么以后我们更应该多来,来得多了,他们看惯了,也就不觉得希奇了。”
    “不过要给三爸碰见,那才不好,”淑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带了一点焦虑地说。
    淑英凝神地望着水面。她这时完全不用思想。她似乎在使她那习惯于深思的脑筋休息。但是她听见淑贞的话,就像给人迎头浇了一瓢冷水,觉得满身不自在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暗雾。她暗暗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皮,想把突然袭来的一种不愉快的思想扫去。
    “你放心,三爸不会到这儿来的,”淑华安慰地说。
    “还是三表妹说得对,世间难得有这么巧的事。我们既然来了,乐得痛快地耍一天。”琴看见淑英的忧郁的表情,便用这样的话安慰淑英和淑贞。过后她又掉头去看觉民的那一桌。
    这时候那边的人似乎已经到齐了。他们在起劲地讨论什么问题。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谈话的神情很热烈。觉民刚刚说完了话,正抬起眼睛往她这面看。两个人的眼光对望着。
    两个人的眼角马上挂起了微笑。觉民微微地点着头,要琴过去。琴便带着鼓舞的微笑回过头对淑英说:“二表妹,我们到那边坐坐,好不好?”
    淑英略略地抬起脸来看琴,她的眼睛忽然发亮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动,她要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她偷偷地把眼光射到觉民的那一桌上去。那许多正在热烈地讨论的陌生的年轻人!她的脸上又起了一阵红晕。心跳得更厉害。她想镇静自己,却没有用。她便摇摇头对琴说:“你去罢,我不去,我就在这儿看你们。”
    琴站起来,走到淑英身边,俯下头在淑英的耳边说:“你去坐一会儿也好,不要紧的。胆子放得大一点。你坐坐听他们说话也很有意思,又用不着你自己开腔。你不必害羞。去,去,跟我去。”琴说着就伸手去拉淑英的膀子。淑英想着要到那边去同那许多勇敢活泼的青年坐在一起,这好像是自己的一个幻梦,但是她忽然又胆怯起来,红着脸低声央告道:“琴姐,我不惯,我害怕。还是你一个人去罢。”
    琴想了想就爽快地说:“也好,我去去,等一会儿就回来。”
    她望着淑英笑了笑,又看了看淑贞,安慰地说:“四表妹,你好好地耍,我就回来。”她看见淑贞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垂着手动也不动,便从碟子里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到淑贞面前,还说:“你不要做客,随便吃点东西罢,又不是在亲戚家里。”
    “我晓得,”淑贞答道。她看见琴要转身走了,忽然低声问了一句:“琴姐,孔雀在哪儿?”她的一对小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琴的面颜。
    琴微微地笑了。怜悯的感觉像一根小刺轻轻地在她的心上戳了一下。但是她极力忍耐住了。她用十分柔和的眼光看淑贞,一面亲切地说:“我等一会儿就回来陪你去看孔雀。”她便向觉民那面走去。
    觉民这些时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举动,现在看见琴走过来,便站起等候着她走近。这一桌的讨论也因了琴的走来而暂时停顿了。
    众人跟琴打了招呼。这张桌子上连觉民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一个二十六七岁面容苍老而带着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余的人琴都见过。觉民把那个陌生人介绍给她认识了。方继舜,这个名字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是停刊了的《学生潮》周刊的编辑,他在那上面发表过一篇题作《道德革命》的长文,接连刊登了三期,中间因为攻击到孔教会的几个重要分子,省城里的大名流、老绅士之类,曾经引起一般保守派的责难,要不是由于当时的学生联合会几次抗议(《学生潮》是学生联合会的会刊),他早就会被高等师范开除了。这件事情是经过一番斗争的。斗争的结果,方继舜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他不过辞去了《学生潮》的编辑职务,由另一个思想较为缓和的同学来接替他。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但是到现在还不曾被许多年轻人忘记,虽然《学生潮》已经停刊。琴自然不会忘记。而且冯乐山就是被方继舜攻击到的名流里面的一个。她知道冯乐山,她不久以前还在高家看见过,又听见淑华转述的婉儿说的那些话。她因为种种的事情憎恨那个伪君子,假善人。事实使她相信方继舜的攻击是合理的。方继舜说的也似乎就是她所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方继舜居然勇敢地写出来了。旧社会的压力并不曾使他屈服。他现在还是那么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用清晰而稳重的声音向她说话。她感动地,甚至带了一点崇敬的感情来回答他的问语。
    众人让了座位给琴。她在觉民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非常放心,就仿佛坐在一群最可信托的朋友中间。其实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见过三四面,她跟他们并不曾有过深长的谈话。但是她从觉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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