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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金陵十三钗-第5部分

小说: 金陵十三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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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半夜给父母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玉墨。她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生病时说:“什么贱货?还寄了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玉墨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玉墨”三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都是被母亲一嘴白而齐的牙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玉墨就是这扭动如虫的玉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狂扭。
  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霎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风骚。戴教官脸红了。
  玉墨扭着,从戴教官身边移开,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觉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软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头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两眼发直的玉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妒嫉,她又懒得象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岁,才十五,是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的,卖到堂子里的。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裂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她想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为他生性过份纯正,过份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和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妓女。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玉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带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的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等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身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09…4…22 10:21:26  字数:3278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份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番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练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
  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片,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
  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的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钮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的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的骂她“骚婊子,不要脸,”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象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象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玉墨这下子可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根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得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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