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 江南短篇 SUSAN出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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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恩,人生几十年,生也快,死也快……恩,能够喜欢的人总是不多……”
“错过一个,就少一个。”这是他走得很远了才说的,慕容真一不知道相忘有没有听见。
也许他根本就是对自己说的。
夜来的时候,一切都那么寂静,整个大明寺都睡了,有个人在大雄宝殿的屋顶躺着喝酒。
算起来是第三坛石酿春了,慕容真一觉得差不多了,今天他喝得很开心。他没有去翠红小苑,因为其实他对那里并不熟,他甚至不知道那里的老板娘是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所以有一次有人传言翠红小苑的老板娘钟情于他,把他吓得溜之乎也。
直到今天他也还是不清楚。有这样好心情的时候,慕容多半是喝酒,他只是喜欢说去秦楼楚馆,但是那里并非喝酒的好地方。慕容真一所喜欢的酒最好对着月光自己喝。
月影西沉,时间似乎差不多了。慕容真一摸了摸腰间的剑,含糊不清的对着远处说:“小和尚,你是作茧自缚。我对你露了天机,一切却还是看你自己喽。”
他干笑两声:“嘿嘿,要是我,就是作茧自缚也认了。那么美的女孩儿……”
他把酒坛罩在大雄宝殿的宝塔尖上,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屋脊上,仰望着漫天星星低声的念叨着:“能够喜欢的人总是不多……恩,错过一个,就少一个……”
忽然他轻轻从屋顶弹起来,狸猫一样踏过数重房屋消失在夜色里了。只留下那个酒坛子,歪歪斜斜的顶在葫芦尖上,让庄严的大殿显得分外滑稽。
第二天早晨,是相忘跃上殿顶取下了葫芦尖上的酒坛,四周好象还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据说那一夜有人孤身闯入了层檐深院的龚家,使一柄青色的剑。有人说龚家的内院每一块地砖上都能找到血迹,后来不得不全部换了去。有人说那一夜龚家的夜猫子叫得特别凶,一定是遭了血煞。还有人说那人的剑光挥舞起来竟然有十几尺长,任谁都挡不住一剑。
什么样的传闻都有,大家看见的是龚家父子俩还活着,龚家的十八护院却只剩下一个人,他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胳膊,永远不能再用刀,只是不停的喝酒。围在龚府门前的武林好汉渐渐都散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相忘知道师父有整整一个月都彻夜不眠,他也明白师父在等谁。
从那一夜之后,相忘再也没有见过慕容真一。
明月还是天天的往大明寺里跑,相忘念经,打拳,陪着她。
相忘不知道什么是魔道,可是他害怕,害怕某一天明月不再来看他了,所以无论将来怎么样,和尚还是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明月一边缠着明将军,让父亲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一边想方设法的找空隙和和尚呆在一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和和尚在一起,不过至少她明白自己是真的想要和尚陪着她。
这也就够了。
花开的季节本不长。冬去了春又来,明月十七岁了。
桃花终于又开了,可是相忘却不开心。明月这些天说的话越来越少,而且常常看着桃花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相忘问她,她只是笑笑。可是她笑得那么涩,即使是和尚也看得出来。
算起来有十二天都没有来了,屋檐前垂着雨帘,和尚打坐在大殿外,望着阴霾的天空,脑子里想的都是明月。是啊,好些天都没来了,和尚心里隐隐的有一丝不安。
“相忘!”身后有人叫他。
小和尚急忙回过身来,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眉头狠狠的皱着:“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要将此信予你。”相忘接下了,寺监回身就走。
“请问……”小和尚鼓起勇气轻声问道。
“什么?”
“那女施主可有说什么么?”明月来而不见,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和尚不由得奇怪。
“没有!好象是明小姐的丫鬟,送了信来就走了。”寺监没好气的回答,一甩袖子就走掉了。
“丫鬟?”和尚有点摸不着头脑,犹豫着打开了信封。
十一岁的小和尚惠海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扫落花。远远的看见师兄相忘静静的站在大雄宝殿下,捧着一页信笺。扫完了东院,花瓣都堆起一小堆了,惠海再看,师兄还是在那里读那页信笺。又扫完了西院,师兄也依旧在读信。
透过蒙蒙的雨,看着相忘孤零零的身影,惠海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去扫中庭的落花。
扫到大殿前的时候,他看见一页湿透的信笺落在地下,雨把墨迹全都打成一片。
再抬头,师兄已经不见了。
“相忘,”还是夜里,静澄的禅堂,老和尚缓缓的说道。
“在,师父,”相忘在旁边恭谨的回答。
“如何?”
“师父……”小和尚茫然。
“唉……”静澄长叹了一声,“今日明将军派人送来三桌素席,说下个月就是嫁女的日子,佛门弟子不便观礼,就先送了斋菜来。这些,想必你该比师父知道得早吧?”
“师父,弟子知错。”相忘神色木然。
“你无错,你是心乱了!”
“弟子知道。”
“知道又有什么用?这次龚天冶施主求皇上亲自下旨,将明小姐许配给龚家的公子,此天数,非人力,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为师却深为你庆幸,你可明白?”
“弟子不明白。”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静澄娓娓道来,“却说曾有个牧羊人,积累了不少钱财,只是没有妻室。于是有人骗他,说我能为你娶妻,你且将钱予我。牧羊人欢天喜地,急忙拿了钱给那人。数月后,那人归来说,我已在远方为你娶妻,你且给我钱,我为你营造屋宇。牧羊人更是大喜,于是又拿出大笔的钱财。再过些时日,那人来说,你妻子已经为你产下一个孩子。牧羊人此时的喜悦简直无以复加,把钱财多多的给予那人,请他千万帮助照顾自己的家人。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回来却说,你妻儿俱已病死。牧羊人觉得家破人亡,顿时悲伤至极,痛哭流涕。”
“弟子还是不明白。”
“这牧羊人的一喜一悲,全是惑于外物。他本无妻室儿女,则无可悲喜,可是他为那人所惑,以为有妻子儿女而后又失去,所以有了得失的计较,也因此而心乱。那人即是外魔,牧羊人自己却是心魔,看不透无常的道理,因为有所得有所悲而苦痛,就是尘世人们的迷惑了。”
“弟子……”
“你明明知道早晚必然是这个结果,又何必苦苦纠缠于心呢?倘若你未曾遇见明小姐,你的心就是空的,空则不痛!可是如此?”
“是。”
“可是你为明小姐的美丽所惑,迷足深陷,因此才有今天的悲伤。那尘世繁华便如千丝万缕,你自己却是条蚕,以这些转瞬即逝的繁华结茧自困。茧外是佛门,茧内是苦海!你一心执迷,就是师傅也救不得你!”
“弟子……弟子该怎么办呢?”小和尚跪在了静澄座前,合十长拜。
“破茧。”
“怎么破茧?”
“相忘!”
漏声尽,月寒,晚钟如催。
小禅堂,沉重的黑暗从屋顶缓缓的压下来,压在和尚身上,浓得化不开。
晚风吹柳,迷乱的疏影扫在堂前的台阶上,素白的鞋儿一步一步踏过长长的走廊。远处的楼头,可是有一段箫声?空如天籁的调子声声而慢,沉淀到心底却是乱如麻。
明月平生第一次悄悄溜出了家门,她害怕看见大红的衣裙张扬在墙上。相忘收到信了么?他会等自己么?他等自己又能如何呢?终于还是要嫁了啊。
轻轻推开门,和尚对着菩萨,明月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尚没有说话,明月坐在了门槛上,静静的看他。晚钟催得紧,催得青丝尽白头。多少青春少艾,留……也是留不住。曾经多少事成空,今后多少年依旧。一旦割舍了,就是两手空空,或是满心欢喜?
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和尚,今天的自己会很高兴吧?终于要嫁人了,虽说是自己不喜欢的龚大少爷,可是哪个女孩家不等着盘发上头的一天呢?然而啊,偏偏,偏偏还是遇见了这个和尚。
门的影子从和尚左肩移到了右肩。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一滴一滴,映着冷冷的月。和尚知道么?让他知道还有意义么?其实自己再来看他一次又有意义么?明月轻轻提起了裙子,一步一步悄悄的退了出去——既然已经没有可说的,为什么不走呢?
最好和尚是在睡觉,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来过。就这样算了吧,又能如何呢?明月问自己,又能如何?和尚没有回头看自己,这样也好,就当作他已经忘记了吧。
明月靠在了禅堂外的墙上,微微的笑了。纵然离别,不过如此,比她想象的简单多了。真该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相忘……你就不能拉我一下么?就是留不住,拉一下我的手也好啊……”明月笑着对自己说。然后明月跑了,风好象吹透了她的身体,泪水都洒在身后。
号啕的哭声听不见了,相忘终于睁开了眼睛,飘摇的烛火“嘶”一声熄灭了。
长街红了,红遍长街的是爆竹的碎片,锣鼓吹打中,大红的花轿过去了,去得越来越远。
今天是大户龚家迎娶明将军千金的日子,满城都去看了,大明寺外的长街上人海人山,热闹不下与新春。可是桃花谢了,春已残。
大雄宝殿的袅袅香烟中,相忘在念经,静澄远远的看着弟子。相忘再也没有说起明小姐,静澄知道一切都好了,就算相忘的心里还有些不舍,天长日久也会淡去的。人世间这些虚幻的繁华,哪里强得过佛门正法呢?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相忘说:“阿弥佗佛。”
深秋,大明寺外人声鼎沸。今天长江泛滥,扬州道几近颗粒无收,龚家囤积了大量的米粮,却不降半分价格。饥民蜂拥入扬州就食,大明寺正在施粥。城内的饥民还可以乞讨,城外却已经不必如此。
“野间,人相食。”这是那年大灾后史官所书。
祸不单行,扬州布政司司宗寒和扬州官员七十一人弹劾都指挥明承烈谋反,明承烈的亲家龚天冶大义灭亲,向朝廷呈了不少证据。明承烈已经下狱,只等朝廷钦差。
有人说明都指挥并没有谋反,只是龚家买通宗寒扣住朝廷救济的粮食不发,明承烈仗义执言,最后扬言要上告朝廷,最后被龚家先动了手。扣粮不发乃是死罪,龚家可不愿意死在这上面,固然是联姻之亲,也只好痛下毒手了。可是没有多少人有心情管这个,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囤些粮食,保着不饿死是最要紧的。
相忘也不关心明将军是不是真的有罪,可是他心乱,前所未有的乱!明月现在怎么样了?
夜深了,相忘在大雄宝殿外打坐。
“相忘!”身后有人叫他。
和尚回过身来,寺监将一封信递给他,低声道:“刚才一位女施主来寺,要将此信予你。”
相忘接下了,寺监又悄声说:“明小姐的丫鬟。”
相忘急忙扯开了信,还是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很简单的话,似乎依旧娇蛮:“相忘,快来救我!——月”
惠海晚上起来如厕,只看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