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 (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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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时,他让别人用布条捆住自己的双脚,使得自己的思想无法支配自己的行动。
就这样邓裁缝逼着自己想通了,寿衣也是人穿的,只是穿上寿衣的人不用站,不用
坐,不用走,不用跑,上看不见褂子的肥瘦,下摸不着裤子的长短,腰翘松紧,胸
脯凸凹,裁缝做成什么样子,全都没办法挑剔。阿彩亲口向邓裁缝交代,要寿衣的
那个女人,中秋节过后就该七十岁了。邓裁缝用粉笔在那黑色丝光缎子上画完各种
相关尺寸的白线,拿起剪刀准备裁剪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随手描画的各种尺寸,无
一不是属于那个几十年来一直在他店里做旗袍,其体形早已熟记在心的女人。那个
女人其实就是梅外婆。
邓裁缝要伙计回来后,瞒着梅外婆,将这件事悄悄地告诉雪柠和柳子墨。邓裁
缝记得梅外婆住在咸安坊时的许多习惯,譬如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必定要穿新旗袍,
吃汪玉霞店里卖的月饼。邓裁缝从没有忘记这些,之所以没有路途遥遥地捎带这种
吃食,是怕路上的时间太长,月饼会生出绿毛,霉得不能进嘴了。邓裁缝说,这一
次无论如何也要千里送鸿毛,从汪玉霞店里买些月饼托人送到天门口,七十岁的人,
能吃月饼的时间已不多了。何况,阿彩像是已经猜到,让二老板躲避风头的那封信,
是由梅外婆写,由他转送到目的地的。不然,阿彩就不会带着明显的挑衅姿态,第
三次来到邓裁缝的旗袍店。她的话绝不是随口所说的。
“难怪大家挖古,手艺做长了,就会变成半人半仙。”邓裁缝说的那些话,让
雪柠每到夜深便泪流不止。
一次,梅外婆注意到雪柠的眼窝有些红肿:“死是我的事,你为什么怕呢?”
“我不怕死,只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天堂,我哪儿都不会去。”
“说出来的话就要算数,你一定要在天堂里等我。在天堂里,我还能认出你吗?”
“我也没有去过。可我总在想,那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大家天生就熟悉,哪怕
一百年没有见过面,也还是相互知根知底。也有可能大家都是一样的,认识一个人
就等于认识所有人,爱一个人就会爱所有人。”
“真是这样,王参议当然高兴,可梅外公会高兴吗?”
“你还是个孩子,只会以尘世之心揣度天堂!”
“到时候你可得悄悄地丢句话下来,我想早点晓得,在那里能不能继续穿邓师
傅做的旗袍。”
“能,一定能。不比天门口,都是女人,用旗袍一套,就显出许多不平等。说
起来大家都认为是裁缝偏心眼,专门为你我想出旗袍这种东西。细细一想,这话还
真的不错。论身材,最好的应该是阿彩。还有荷边,那副胸脯冬天穿着棉袄也能爱
死人。细米也是不得了的女人,她在铁匠铺里走动,屁股翘得高过那些正在打铁的
男人。再说圆表妹,头一回看到她,穿着旗袍的模样简直就是笑话。你不了解,当
年邓裁缝做旗袍出名,不是他手艺如何好,而是从不给不适合穿旗袍的女人做旗袍。
特别是那些住在租界里的外国女人,邓裁缝说她们不是穿旗袍的料,甚至将外国男
人都激怒了。外国人觉得好得不得了的地方,邓裁缝全都看不上眼。后来大家都认
可了邓裁缝的道理,旗袍真的不是随便找个女人就能穿,不然就会弄巧成拙,自取
其辱。”
“可邓裁缝为什么要给小岛和子做旗袍呢?”
“也许你会有机会去问他本人。我只是猜测,连柳先生都不得不委屈地帮日本
人研究气象,邓裁缝是手艺人,就更不能例外了。
其实,小岛和子也就是腿有些短粗。“
“邓裁缝是不是在故意出日本女人的丑?”
“不会的。邓裁缝是个坦白人。你还记得那个逼着你爱栀妈妈要雪狐皮大衣的
七小姐吧,邓裁缝就曾当面说,以她的样子若是穿上高开衩的旗袍,露出连自己都
不满意的大腿,只怕男人对她的喜欢就会折损许多。”
有关小岛和子的旗袍最终是由柳子墨说清楚的。雪柠转告完后,梅外婆一边点
头一边叹气:
“这就对了,柳先生心里难过,邓裁缝也会难过,多一个穿旗袍的,少一个穿
和服的,起码眼前清净一些。”
桂花树上的桂花开了。往年若是金桂太香,银桂一定淡而无味,好像要因应改
朝换代的变化,这一年不分金桂和银桂,那种香格外与众不同。雪家门窗关得紧,
芬芳之气飘进来了就难以散去,对今年桂花之香的感受与街上人又不一样。偶尔有
圆表妹等外人进来,只了解雪家的屋子能够留住随风飘逝的东西,却难体会其中的
滞重与郁闷。桂花一开,梅外婆就在那里扳着手指算离中秋节还有多少天,并吩咐
雪柠,不要太在意外面的形势,该吃大月饼,该吃好月饼,尽管吃大的,吃好的,
不要像上街的那些富人,一看鳌鱼翻身了,喉咙里就开始鲠着一只螺蛳。雪柠正要
就买月饼的事拜托放簰的余鬼鱼,邓裁缝真的托人带来一盒汪玉霞月饼,梅外婆正
在高兴,又接连收到两份汪玉霞月饼。
收到第一份汪玉霞月饼时,梅外婆不等别人说,就断定是邓裁缝做的好事。联
想到邓裁缝托伙计带回来的话,汪玉霞月饼再好吃,也难让雪柠真心笑一次。
第二份汪玉霞月饼送上门来,听说是柳子文的安排,雪家竟然无人相信。国民
政府尚未彻底丢弃武汉三镇时,预感形势不妙的柳子文便带着所有便于携带的资财,
去了香港。在送月饼人的暗示下,柳子墨从月饼盒的夹层中找到一封信,拆开来看
果然是柳子文亲笔所写。
最让雪家意想不到的是阿彩也送来了汪玉霞店的月饼。梅外婆更高兴了,拿过
阿彩送来的月饼轻轻咬下一口。她将余下的月饼分成人手一份,让大家当面吃下去。
她说:
“这是福音呀!”
一二二
阿彩拿着月饼回来之前,从西河下游先来了一个徐先生。徐先生是看风水的,
尤其是擅长选阴宅。他一路走一路放话,雪家下了帖子,专门请他来为梅外婆选一
处阴宅。在门口接待徐先生的常娘娘感到摸不着头脑,虽然现在是雪柠当家,真要
做这样的事,肯定还得先来问问自己。何况以梅外婆的信仰,断断不会用这种方式
来处理自己的后事。徐先生拿出了帖子,常娘娘看不太明白,转身去找雪柠。雪柠
还没看完就清楚了,帖子是阿彩写的,这事也一定是阿彩在背后操纵。雪柠没有说
破,见到徐先生时,还多了几分客气,将这事应承下来,还让常娘娘送上了一只沉
甸甸的封包。
徐先生看风水与众不同,即将住进阴宅里的人如果是男的,他一定要亲眼看上
一眼,如果是女人,也要从其睡房门口经过一遍。
龙要傍水,虎要进山,这是阳宅的道理。阴宅的选择就不是这样的了,有人是
龙形龙性,有人是龙形虎性,有人是虎形虎性,有人是虎形龙性。有关梅外婆的形
与性,徐先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常娘娘问时,徐先生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外人知
道得越少越好。具体来说,出门之后先往西边山上走。
雪柠和常娘娘领着徐先生出了下街口,往小西山上爬了一程,三个人突然停下
来:不远处的山坳里,一位裁缝家的女子,同一个士兵搂抱着躺在草丛中。两个人
都睡着了,脱得光光的四条大腿,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雪柠赶紧示意让大家沿路后
退。“这里先不看了!若是人家晓得被我们看见了私情,可就不得了!那女的还好
说,天门口的女人要不闹出点风情,大家还会看不起她。男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军
队里的人,先前就有一个军官因抢杭九枫的东西被枪毙,这与民间有夫之妇通奸之
事,只怕也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阴宅再要紧,也抵不过一条人命!“下了小西山,再往小东山,走在前面的徐
先生只注意山上,忽然被落在后面的雪柠扯住了衣襟。
顺着雪柠手指的方向看去,富人家的瓦脊上摆着许多晒箕,几个半大不小的孩
子,正躲在与瓦脊平齐的后沟边上,将顶端捆有柞刺的竹竿伸过屋后的深沟,去偷
那晒箕里的棉花。“这里也不要看了。
你看那些孩子,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来,若是突然间受到惊吓,肯定会摔到屋
后的深沟里!“他们多绕了许多路,好不容易到了南边一带的山上,雪柠再次拦住
徐先生。靠南的山坡上长着许多嫩草,秋天刚来就得为过冬做准备的野兔们,正在
拖家带口地觅食,见到有人来,既想逃避,又舍不得离开。”这些小家伙,若不趁
早使身子多长一些膘,到了大雪寒冬的天气,住在这荒山野岭之上如何挺得住呀!
我们还是换个去处吧!“徐先生顺着来路往回走。常娘娘在后面不停地提醒,还有
北面没有去看。徐先生不肯回应,埋着头只顾走自己的路,到了下街口,回转身来
再看,雪柠和常娘娘已被他落下近一里远。
紧走慢走的两个女人终于到了面前,也不等她们喘口气,徐先生便要将原封未
动的封包还给雪柠。会看阴阳风水的都是一些聪明绝顶的人,徐先生拿着帖子找上
门时,雪柠脸上飞速闪过的那一点点犹豫,就让他有了疑心。徐先生读书不多,比
不上真正的读书人,却懂得读书切忌偏颇的道理,就像帖子上的这些字,写字人用
的多是偏锋,一眼看上去就显得心术不正。当初他还在心里想,以雪家的名望,断
不会随便让人在自家帖子上乱写滥画,这一点他在进门后不久就清楚了,帖子上的
字与书房里梅外婆、雪柠和柳子墨写的字毫无相同之处。
徐先生从糊涂中明白过来,特意在街上走了一圈,逢人就说:“世上什么都不
全是真的,就连政府都有假,上台之前都会说甜瓜甜,苦瓜苦,上台后就变成了苦
瓜甜,甜瓜苦。”
正在说话,几个在凉亭一带玩的孩子风一样跑回来:“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军官!”
一会儿,孩子们所说的女军官就出现了。大多数人都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是阿彩
呀!”
恍然大悟的徐先生正要说话,雪柠伸出手来连连摇摆。徐先生转身朝着阿彩望
去,阿彩也在望着徐先生。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若天下人都像雪家这样,什么风水都不用看了。百年之
后,葬到哪里,哪里就是福地。”徐先生说完就走,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留下。
不知底细的人只当全是好话。只有阿彩接了一句话:“这话等于没说。人都葬
了,当然得以福地相对待。”
这时候,一县闻讯跑了过来,正好在紫阳阁前迎着阿彩。母子俩手拉手亲热一
阵,阿彩迫不及待地吩咐儿子,早点做些准备,过两天随自己一起去武汉。一县很
高兴,以为只是去武汉看看。在绸布店门口站着的圆表妹提醒一县,阿彩的意思是
这一次去武汉后,要在那里长住,将来找个女大学生结婚,就在那里成家立业过一
辈子。一县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彩,眼角却在往紫阳阁里瞄。阿彩点了点头,一县却
不满意,狠狠地一甩手,转过身来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