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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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由缴纳地产税的外国人选出的委员会管治。洋投资者活跃在商业和轻工业界;洋教育家则控制了上海许多新的教育机构。 在动荡不定的、事实上已经殖民化了的上海,上层人士本身经历了深刻的经济政治变化,痛切地感受到中国半殖民地状况之不稳定,国家主权之脆弱。正是中国的这种不完全的殖民化状态引发了特殊的、与真正的殖民地不同的焦虑。一方面,形势随时有可能恶化(也确实经常面临恶化的境地);但从另一方面看,目标明确的果断行动有可能避免更大的政治灾难。上海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民族主义主张。大多数民族主义者以建立强盛的现代国家为目标,这个现代强国应能采纳殖民者的方法并作这样那样的变通,以此来挫败殖民扩张,防止“半殖民主义”深化,并最终击退殖民主义势力。 形形色色的改革者和革命者所要争取的现代性并没有得到清晰的界定。现代性是个闪烁不定、不断退移远去的目标。它包括经济和军事实力,但很多人感到也必须对文化习惯进行彻底的检讨修正。现代性能使半殖民状况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8在娼妓问题、性、婚姻和公共卫生等方面的大辩论,与界定中国现代性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然而,虽说引起这些讨论是因为上海存在着显著的外国势力,而且讨论处处受到这种存在的影响,可讨论本身却很少直接提到外国人。中国的文人作家说到洋人时,通常是为了拿欧美、日本的娼妓或婚姻状况来作比较。在上海从业的洋妓女、她们的洋嫖客、嫖华妓的洋人,以及更广义地说,对塑造上海的形态和历史起了重要作用的半殖民主义势力的活动等等——凡此种种,在大多有关娼妓问题的文献资料中只是一笔带过。这是在半殖民化的城市的缝隙之中、决意要在内部进行的一场有关现代性的对话。 一位上海妇女向男人出售性服务(对参与者和观察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因娼门层次的高下和时段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的。这是因为上海娼妓业有多方参与其中,所有的参与者——妓女、老鸨、嫖客、妓女的相好和丈夫、娘家人、夫家人、警察、法庭、医生、市政府、传教士、社会改革者、学生和革命者等等——都在无形之中影响了对娼妓问题的认识理解,并对所形成的认识提出质疑、反复商讨和吸纳利用。于是,研究娼妓业及其变迁对理解上海社会多个阶层的思想和社会习惯具有启示作用。又因为关于娼妓问题的辩论往往在地区或全国性书刊上进行,故这一研究也能勾勒出20世纪中国社会有关社会性别与现代性的争论的概貌。 在我所研究的这一个世纪中,不断变化的妓女形象在上层人士的讨论中起了重要的意识形态表征作用。上流社会男性(间或也有上层女性)写下了大量的有关娼妓的文字,但他们所关注的问题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在上流社会的话语中,高等妓女体现了圆熟的文雅情致,成了温文尔雅的最高权威。指南书、回忆录、人称“蚊虫报”的寻访艳迹的小报等大力赞叹美貌的名妓,描写往往含有刺激性的细节,尽情渲染她们与城里阔佬权势人物之间罗曼蒂克的纠结。这类文章还往往含有警示性的语言,正告读者妓女会如何耍手腕,在顾客身上打钱财主意。文章的字里行间还有详尽的指示,说明老到的嫖客应怎样向名妓和其他的嫖客显示自己的学识和能力;于是指南书成了造就上流男性的入门读物。与赞赏文字并行的,是有关在马路上拉客的妓女的报道,主要刊登在主流日报的地方新闻版和外国报纸上。报道中的下等妓女被描述为绑架、人口买卖、挨老鸨打骂的受害者,同时她们也被说成是扰乱治安、传播性病的不安定因素。 人们或许会得出结论说,有关妓女的文章泾渭分明,9有的专写高等妓女,有的专写下等妓女。但是上海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后,文章中有关牺牲品和危险的性交易的调子逐渐升温,到了40年代几乎已完全淹没了愉悦的声音。在二三十年代,娼妓被广泛地表述为社会问题的化身,妓女代表受践踏、妨害治安,代表危险。改革者经常斥责娼妓业剥削妇女,是国家的耻辱,甚至就是中国国力单薄的关键问题之一: 人们论证说,如果一个制度竟允许将妇女当成下等人,那这个制度必然只能产生弱国。 这一阶段,报纸和通俗小说家开始对娼妓业中不那么享有优裕待遇、不大受到保护的部分投以更多的关注。关注对象的转移与另一种文字形式的兴起有关。当时揭露丑闻黑幕的新闻报道和小说有了较大的发展,其读者群是新兴的城市中产阶级。揭丑文字关注形形色色的社会罪恶与不幸,例如讨饭、不讲公共卫生、虐待佣人、卖淫等等,当然还不止这些。在这一阶段,将权力扩大到城市生活的新领域中去的警察和法庭,也管起了娼妓业。至少它们对涉及娼妓业边缘的现象,如将“良家妇女”卖入娼门或所谓危害公共秩序的马路拉客等,实行了监管。到了40年代,娼妓与正经人已经截然有别,尤其同正派的“小市民”泾渭分明。娼妓已被归入城市不安定因素的范畴。 我们对这一系列变化叙述得有条不紊,这似乎意味着变化的过程井然有序,可事实不然。将娼妓业描绘为欢场和危险地带的文字其实相互交错,同时存在。但是,不管怎么说,对混乱和危险的关注增强了,对之加以管理节制的管理制度搞起来了,这些都对上海娼妓的日常生活、身份归属和她们的行为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事实上,关注的眼光和管理的加强甚至影响到什么样的人可算娼妓的问题。人口流动模式的变化和经济机遇的变化都可能使娼妓的人数增加,也使人们对之更加恐慌。然而上层人士观念的变化,他们将妇女地位和国家实力的强弱联系起来的看法,却创造出一种话语,它使娼妓人数的上升获得了特定的意义。这种话语甚至就用“妓女”这一现在最为通用的词指称这类女子,而不再沿用早年的“名妓”一词。社会上层设立了新的机构,负责对妓女进行分类、改造或管理,这些工作又构成了妓女生活的具体环境。上海娼妓业是有丰富内涵的交汇点,可以从中探索有形的变化和意识形态的变化如何互相纠缠在一起,因为单有其中一方是不可能对娼妓生活产生决定作用的。
第一章 导言(三)
历史学者的知识建构 本书的核心问题是调查研究有关事物的知识是如何获得的,之后如何被记忆起来,再后来又如何得到历史学者的理解、同时经过其再创造而重新面世的。这里,书写地方史和国别史的作者必须面对现行的史学实践这个更大的问题。后结构主义引发的认识论危机看来在许多学术领域已现颓势,可就在这样的时候,它却被历史学那最老顽固的学科拾了起来。尽管赶了晚班,历史学者的痛苦却还是那么真切。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不再相信有客观的、可知的、可以重新找回来的过去,那为什么还要书写历史?如果并不存在什么客观事实,那我们毕生的研究所创造的又是什么?难道历史最终说来不过是我们在现时塑造的表征之集合,而这些表征永远都会受制于我们自己时代的种种关怀之局限,受制于这关怀中的政治? 这一系列问题确实很重要。但是,尽管“过去”已经不再是坐等在那里被人发现之物,可提出上述问题的前提仍然是认定“过去”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在等着我们去触摸,使之凸现为历史,成为一系列的文本表征。然而,假如我们试图去想像产生出这些有关“过去”的书面文字印痕的环境,那么我们立即就会意识到,在我们将它们当作自己这一行的原始材料使用之前,它们早已沉积下来,进入了那个时代所进行的历史对话了。 就以本书要写的题目为例。我带着一组问题走进中国近代的性劳务史,我的问题本身渗透着各方面的影响——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20世纪后期革命政权的解体,以及各种各样的政治信条和知识思想体系,其中有的系统连贯,有的则缺乏完整性。对这些影响可以作如下的粗略概述: 马克思主义使我对历史上的权力运作、物质生活的中心地位、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分析、下层普通人的历史以及劳工史发生兴趣。女性主义学者和活动家的著述坚持社会性别问题在一切社会的运作中占有中心地位,娼妓业是性劳动,是一个工种。此外,研究欧洲和美国的娼妓业的女性主义历史学者提出了女性的能动性、反抗行为、性以及国家等诸多议题;本书加入了仍在进行的、有关上述议题的对话。我从后结构主义批评家处学到的是关注一切范畴的不稳定性,关注语言的构造作用而不仅仅是其反映的功能。我已经对史料中无缝隙的叙述产生警惕,我本人更不会渴望创造出浑然一体、了无接缝的文章。我已经学会聆听历史记载中的静默无声,懂得了静默并不简单地等于失在。但是,我仍然很不情愿放弃编织历史叙述的任务。不错,我已不再相信将别人的故事整理出条理是可行的、合乎道义的、明智的做法,我也怀疑,历史学者除了像唱双簧般老练地代替被压迫者发声外,11究竟能否做更多的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愿意看到一个没有历史被书写出来或干脆拒斥书写历史的世界。在后社会主义阶段,在那些一边做着令历史沉默不语、对集体记忆加以重新整合的事情,一边又声称自己在为被压迫者说话的政权已成为过去之后,这种可能性尤其让人感到痛心。革命政权的消逝再一次提出了现代性对中国意味着什么的问题,本书中描写的几代改革者和革命者都在探讨、叙说这个问题。但是,革命的社会主义的终结也对生活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提出了问题。例如,我们如何知道资本主义已处于“晚期”,而不是中年或意气风发正当年?在后社会主义阶段,对于生活在那大搞两大阵营对立的简单化年代里曾被称作“铁幕”两边的各国国民来说,什么样的公正理想,什么样的权力机制,什么样的社会性别和性的格局才能激发人们的活力? 这是一位历史学者当前的部分思虑。晚清民初时期风流倜傥的士卿写下的有关中国高等妓女的文字确实能解答我的问题。然而,假如我只是在依靠有限的当代策略提出问题,那么,这些文字所告诉我的,则大大超出了我所能问及的范围。这些文人中有许多人写的是他们最近的过去,他们怀着爱恋、辛酸、忆旧之心,回想20年前的名妓。因此我们读到的文字并非只是透明地记录了一个女人的籍贯、从业史、销魂的容貌、主要来往的名士、本人的诗艺等等“事实”,而已经是一个浸透着感怀意味的故事。名妓被带进文字记载,并能成为我当今沉思冥想的对象,只是因为一个世纪以前的男人在渴念与感伤中遥想她们所属的世界,因为他们、还有中国,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样的一个世界。 有关下等的马路拉客女的著述同样也表现出一个沉积过程。从20世纪10年代起,面对列强主宰的世界,对国家的健康和富强感到忧心忡忡的许多上层人士大声呼吁废娼。他们写